那是趙氏的騎兵,還不是從彭衙那個漏洞裏鑽過來的散騎,而是從梁山小道繞過來的大隊騎兵!
龍門失守之後,少梁那邊集結了全部兵力,打算一鼓作氣奪回渡口,但很快就發現已經無此必要。趙騎并未堅守此地,他們燒毀了渡口和船隻,将周邊裏聚鄉亭洗劫一空,然後就迅速轉移了。
那支趙軍一分爲二,一部分依然在與少梁秦軍周旋,另一部分則開始沿着大HN下,抄掠各邑,至此,整個河西都陷入一片混亂。
此事給秦國人帶來的打擊可想而知,在農業方面,因爲陸續征調了大量丁狀去前線,負責後勤與運輸征調的農夫也不絕于道,嚴重損害了各地的生産。加上往年囤積下的糧食都運去河東給魏軍填飽肚子,聯軍卻一直無法打開戰局,厭戰的情緒已經在秦國後方蔓延。
現在河西接二連三被攻破,敵騎如入無人之境,這讓許多本來就反對參加連橫的秦人再也不相信這一戰還能打赢,見好就收的心态充斥在大庶長幕府内外。
“見好就收?”子蒲對周圍的想法冷笑不已,現在可不是秦國人收不收的問題,而是趙氏放不放他們離開河西的問題。
之前趙騎斷絕糧道,他已經有所懷疑,而現在騎兵絕斷龍門,子蒲的猜測就越發清晰。
果不其然,僅在一天之後,龍門以南發現了大隊趙騎,他們的目标果然是百裏之外的蒲坂……
一時間,渭南震動,現在任誰都可以看出來,趙氏這數千精騎不僅嚴重威脅着聯軍的糧道,甚至足以斷絕河東大軍後撤的道路。
這是決不能坐視不理的,一時間,請求大庶長讓河東大軍回撤,先解決河西敵騎的呼聲愈來愈強烈。
此時的秦國群臣,并不知道大庶長正承受着怎麽樣的壓力。面臨抉擇時,他的臉色蒼白,神情十分難看。
其實在開戰兩個月後,聯軍卻未能攻破故绛,隻能拿韓氏這個軟肋開刀,從那時候起,退兵的事早就應該擺到台面上了。盡管秦人不輕易服輸,但河東的局面實在是舉步維艱,進取有所不能,在子蒲的心底裏,他知道退兵不失爲一個明智的抉擇。
但問題是,退兵會讓他顔面無存,到時候,子蒲一意孤行的連橫伐趙,恐怕真的要變成一場虎頭蛇尾的笑話了,待他威望喪盡,隻怕連大庶長的位置都保不住!
所以子蒲一直心存僥幸,希望能借助晉國内部“弑君”的混亂,以及齊國的牽制,多從晉國身上咬些肉下來,若替魏氏保住河東,阻止趙無恤統一全晉,秦國就能多安全十年。
但現在河西的局勢告訴他,再也不能等下去了。
“甯可因爲東征無果而被公族趕下台,也不能讓數萬秦人葬送在異國他鄉,讓我成爲千古罪人!”
子蒲扶案而起,面露痛苦地宣布道:“起草文書,讓左庶長準備退兵!”
現在他唯一擔心的,就是秦人還能不能安全退回來……
……
五日後,曲沃,秦魏聯軍大本營。
“退兵?”
即使不在前線,也随時身披甲胄,帶長劍的秦國左庶長子虎神情複雜地望着傳令的信使,他們風塵仆仆,是從後方徹夜趕來的,如今河西陸路已經完全斷絕,但水道卻還算暢通——前提是蒲坂渡口還在聯軍手裏。
“大庶長讓我退兵?”
看完書信後,一種羞怒的情緒在子虎心裏猛地燃燒起來,伴随着帳内其他秦國将吏也有退兵之意,他的怒氣完全被激發出來,猛的從榻上起身,指着衆将高聲罵道:“大庶長不在前線,容易受人蒙蔽,汝等也把膽子留在河西了?區區幾隊趙騎,便将爾等吓成這般模樣?”
秦國的裨将和校尉們苦笑,那可不是一點騎兵,而是浩浩蕩蕩的數千大軍。
數年前的少梁之敗,實在是子虎此生的奇恥大辱,那種躲在城裏被少梁砲轟得不敢擡頭的憋屈感,他此生難忘。幸而趙氏沒有殺害他,放回秦國後大庶長也以秦穆公放過了崤之戰的敗将孟明視、白乙丙、西乞術,最終三人成了秦國稱霸西戎的功臣有由,給了子虎第二次機會。
不料讓他來前線雪恥的是子蒲,下令讓他班師的也是子蒲。
他心有不甘,掃視在場的每個裨将和校尉,然而幾乎人人都願意退兵。
“兵久不祥,軍中巫祝也占蔔說不宜再戰。”
“大庶長既已做出決斷,吾等應該遵從。”
“先掃清了河西敵軍,再繼續與趙氏争奪河東不遲。”
“然,左庶長不必計較這一日短長,如今河東道路已熟,今歲退兵,稍作休養,明秋再來,如此方是長策。”
其實他們心底裏的想法,卻是趙氏一直堅守避戰,自己連新绛一線都攻不破,談何與趙軍再戰?
“汝等……”
衆裨将、校尉都已經表态,子虎擡起的手臂,終于無力的放了下來。他心中何嘗不知道,退兵是子蒲艱難的抉擇,但他知恥後勇,過去幾年裏沒少鑽研趙氏的弱點,還不等他将這些東西在戰場上證明,就得灰溜溜地回去?
子虎的目光最移到了聯軍的另一位有發言權的統帥,魏駒的身上。
“子騰,你以爲呢?”
前後不過半年,經過了父親遇刺,被強行拖入連橫,與趙無恤翻臉,又在河東舉步維艱這麽多事後,魏駒像是老了十歲。聽到子虎詢問,他心力交瘁地擡起頭來,稍稍遲疑了一下,回道:“退兵……不失爲良策。”
魏駒的話剛說完,子虎便愣住了。
廳堂之内,秦國的裨将、校尉,還有魏氏的幾名核心家臣,一個個都面露驚訝之色。
韓虎的話中,分明是已經同意退兵。
要知道,與秦國人可以沒什麽牽挂地離開不同,河東,是魏氏的領地,更是他們祖祖輩輩墳冢所在啊!
魏駒竟然就這麽容易就選擇退讓,徹底背離這片土地麽?
連東道主都覺得河東呆不下去了,子虎還能說什麽呢?他起身擡起腳來,狠狠地将身前案幾踢翻,然後怒氣沖沖的大聲喝道:“退兵就退兵!隻是吾等避得了一時,卻避不了一世,對于秦國而言,河東是河西的屏障,我軍縱然退走,以趙無恤的習慣,也不會接受任何請平。”
子虎預言道:“趙氏會猛烈報複,再次将戰火引入秦國,到時候吾等就必須爲保衛雍州之地而戰了。”
河西可能會得而複失,甚至會重演百年前麻遂之戰後,泾水以東全部淪陷的恥辱。
等到那時,秦魏還能退往何處呢?
熟知子虎脾性的裨将、校尉們面面相觑,沒有人敢在此時觸犯逆鱗,一個個伏低了腦袋退出廳堂,隻有魏駒依舊神情木然的留在室内,嘴角牽出一絲苦笑。
魏氏生息繁衍數百年的故土,豈是說棄就棄的?
但他沒辦法啊!
和六卿内戰時不同,這場連橫攻趙的鬧劇裏,魏氏已經陷入太深,無法回頭了。若問世上誰對趙軍最爲了解,當屬魏駒,孔子的弟子們形容夫子,說是”仰之彌高鑽之彌深“。對魏駒而言,趙無恤也是一位老師,他效仿的越多,對趙氏的恐懼就越深刻。
所以他知道,秦魏雖然可以吊打韓氏,但在戰術上是完全拼不過趙軍的,以他們現在的戰略形勢,也無法創造奇迹。
如今河西、河外都已失利,若再不撤離,隻怕秦魏數萬大軍會跟汶水之戰的齊軍一樣,全軍覆沒在此。
在滅亡與抛棄故土,去别處求生之間,魏駒甯可選擇後者,秦國大庶長答應,等驅逐趙騎後,魏氏依然可以保有此地,以秦國庶長的身份,永鎮河西!
魏氏已經與趙氏不共戴天,雖然知道秦人隻是拿自己當盾牌使,但魏駒隻能繼續扮演之前知氏扮演過的角色。
“知氏隻堅持了數年,我又能擋住趙無恤多久呢?”魏駒苦悶地想道。
早知如此,當年還不如甘居其下的好。
不過現在說這些都晚了,魏駒現在能關切的,是能從河東帶走多少有生力量,又能讓魏氏延續幾年?
……
三月底,随着趙氏騎兵在河西搶先打開局面,河東這邊,趙軍下一步的作戰計劃也定下來了。在趙無恤“加強我軍右翼”的诏令下,又有數千趙軍從故绛抵達新绛,配合這裏的田贲部和太原郡兵,預期進攻将在四月一日開始。
然而在三月的最後一天,趙軍便從各方面不斷傳來情報得知,盤踞在荀邑、韓城的秦魏偏師,似乎正在撤軍……
大量的牛馬車輛沿着道路向西離開,原本與新绛劍拔弩張的營地竟然有鳥兒落下,明顯成了空營。
這一翼的主帥穆夏擔憂地說道:“龍門渡口東岸仍有船隻,若有少梁敵軍配合,這萬餘敵軍是完全有可能退到西岸的……”
若是如此,趙無恤的甕中捉鼈戰略就會出現纰漏,穆夏當機立斷,立刻命田贲爲前鋒,朝荀城進發!
PS:今晚隻有一章。
《尉缭子·兵教上》:“自什以上,至于禆将,有不若法者,則教者如犯法者之罪。”禆将是秦國的高級軍官,僅次于統帥,下一級爲校尉,校尉以下是二五百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