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氏孤兒深感下宮之難時,趙氏本部無人拱衛,于是便從家臣和小宗子弟的年輕人中選拔精通武藝者,組成的家主侍衛,因爲身披玄色,便稱之爲“黑衣”。之後數百年裏,黑衣一直忠心侍奉趙氏之君,盡管期間經曆了數次血腥政變,卻依然頑強延續下來。就趙無恤所知,戰國時期,觸龍說趙太後時,這些黑衣侍衛依然活躍在趙國宮廷中。
不過在趙無恤升任家主後,儀仗和宿衛的事務被他新建立的羽林孤兒們接了過去。至于之前的黑衣,則隐入黑暗中,被賦予了另一項更重要的任務:巡查緝捕,以及特務活動。
爲了保證趙氏的安全,黑衣必須防患于未然,和平時期目光主要放在國内,在朝野中刺探可能威脅趙氏、危害政權的行爲和言論,并捉捕和審訊嫌疑人。到了戰時,也擔任軍事特務的職能,與後來的錦衣衛類似。
所以這邊太史墨才在史書裏寫下了可能對趙氏不利的記載,很快就被黑衣查探知曉,簡書上墨迹未幹,他本人便遭到了禁锢和審問。
黑衣在鄭龍死後,換了好幾位首領,現在擔任衛尉的是來自邯鄲的士人王登。
王登和範蠡類似,在邯鄲氏掌權時是一介賤士,不但不受任用,鄉人也常看不起他,直到趙氏破邯鄲後投靠趙無恤,才走上了仕途。
他十年來勤勤勉勉,曾在中牟做過縣令,推薦了不少當地賢才,趙無恤讓他掌管黑衣,不但因爲他的才幹,也因爲他的忠心。
或許是感念知己之恩,王登甚至願意爲趙無恤嘗飯試毒,在一件事發生時,不考慮道德的對錯,而是考慮對趙氏政權有利還是有害。
若是有害,則毫不猶豫地鎮壓之!
此時此刻,在空無一人的守藏室裏,王登直面太史墨說道:“上卿弑君及太子?這種子虛烏有的事情,太史是從何處聽來的?”
閉目不言的太史墨睜開了疲憊的眼睛,平靜地說道:“銅鞮宮之亂發生突然,公然在宮中持兵刃橫行的是誰,太子之死頗有蹊跷,國君之诏書甚至未交付太史保存副本,如此多的疑點,豈能不讓人生疑?”
王登皮笑肉不笑:“太史未曾親見事情經過,可不能信口胡說,更不能亂寫在史書上啊,此非良史所爲。”
“老朽雖老,眼睛卻還雪亮。太子有謀趙之心,君上有借勢之意,雖然都被時局障目,趙卿也有動手的借口,但弑太子逼宮之舉卻有些過分了。如此算來,國君也是被趙卿逼死的,至于在坊間流傳的那些消息有幾分真僞,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趙卿自己應該清楚。”
王登當了幾年黑衣的首領,審問過的人不下百八十,已經極富經驗。在與太史墨說了幾句後,他便知道了,這個白發蒼蒼的皺巴巴老朽是根硬骨頭,根本聊不攏,像之前對付别人的收買、威逼等,均不可能奏效。
于是他放棄了說服,心裏生出了殺意,面上卻依然和善地笑着颔首道:“太史的這些話,我會一一轉告上卿的。”
他離開這間專門用來軟禁貴族和大臣的院子時,太史墨對着他的背影說道:“既然如此,再替我轉告趙卿一句話。若他要殺我,便乘早下手,不過晉國良史頗多,頗有願效仿晉董狐之筆,齊太史之簡者,老朽雖死,卻還有後來人。不管是公諸于衆,或是藏于深山,終究會将這件事記述下來。世人不糊塗,趙卿的粉飾手腕,豈能蒙騙過全天下?”
……
王登沒有回話,隻是微微一停頓便走遠了。
這個四面是牆壁,僅有一小扇天窗投入些許光亮的囚房便安靜下來了。
太史墨坐于榻上,面前僅有的東西是一張案幾,案幾上還有一份他所修的《晉史乘》,也就是晉國的官方史書。竹簡攤開,這是王登讓他再考慮一番,将“晉卿趙無恤弑其君及太子”那行刺目的墨字劃掉。
但在太史墨看來,這是絕不可能的事情。
他今年七十多歲了,從一個守藏室小吏到晉國太史,掌管起草文書,策命諸侯卿大夫,記載史事,編寫史書,兼管國家典籍、天文曆法、祭祀等,在這一行上一幹就是數十年之久。
他活得太久,見過弭兵之會後和平的曙光化作季世的戰火,見過無數邦國田園化爲灰燼,禮崩樂壞,人心不古,權臣無視秩序犯上作亂,諸侯國君沉迷聲樂酒色失去社稷,不得善終。
習慣了之後,随之而來的便是外表的冷酷,和内心的大徹大悟。所以他才會從世間百态中看透了“物生有兩”的天然矛盾,并對趙鞅直言:“社稷無常奉,君臣無常位,自古以然!”
所以,他對晉侯午和太子鑿的死并沒有情緒波動,也不想做什麽爲國君盡忠的臣子。
但冷酷不代表漠然無視,身爲太史,對國家正在發生的事情,一定要用心記述。并且要尋其枝葉,究其所窮,找到真相,所以他才寫下了自認爲的事實。
而且史墨認爲,史有文質,辭有詳略,不必改也。
在他們史官這一群體看來,史書是神聖的,不可随意篡改的。當一位史官聽聞或者目睹一件事,認爲十分重要時,便會記錄下來。古代丹冊紀勳,青史紀事,故謂之爲丹青,當筆畫在丹青上一一成型,這件事的事實也就注定,任何的更易,都是對曆史的亵渎。
雖然會面臨權臣的壓力,甚至迎來死亡,族滅的下場,但史墨不會動搖。
“晉董狐,齊太史,不知道這一次,我會成爲誰呢?”
……
“太史是想要效仿董狐,齊太史了?”
得到王登的回應後,趙無恤不由陷入了沉思。
在中國曆史的早期,史官是個令人可怖的群體,他們在強大的君權卿權之下,卻依舊挺着脊梁,堅守職業底線,而董狐、齊太史這兩人,更是史官們的精神支柱。
當年,晉靈公被趙盾指使趙穿殺于桃林,于是晉國史官董狐便直接寫下“趙盾弑其君”幾個字,趙盾辯解說弑君的是趙穿不是我啊,董狐則反駁說你身爲正卿,作出流亡之态,跑到邊境卻停了下來等朝中生變,國君被弑,你回來後也不先讨伐弑君者,凡此種種,弑君的主使不是你還是誰?一席話說得趙盾無言以辯,隻能任由董狐記上這一筆,不過有趣的是,董狐的後人董安于,卻成了趙氏的死忠。
至于齊太史的事迹,則是在權臣崔杼弑君齊莊公的時候,齊太史秉筆直書:“崔杼弑其君。”崔杼大怒,就殺了齊太史。太史的二個弟弟也如實記載,都被崔杼殺了。崔杼告訴齊太史第三個弟弟道:“汝三兄皆亡,汝若想活命,則書暴病而薨,何如?”齊太史的弟弟卻以據事直書是史官的職責回應。失職求生,不如去死,他依然寫下事實,崔杼也被史官們的硬骨頭震撼了,無奈之下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随他們而去。
他做的是對的,因爲齊國的南史聽說這件事後,便抱着竹簡跑來,想要在齊太史一家死絕後,繼續秉筆直書!
這是史官與權臣對抗的兩次重大勝利,也是中國史學一脈相傳的驕傲。
趙無恤也曾爲之着迷,來到這時代後,他對史也很重視,不過卻萬萬沒想到,有一天他會面臨趙盾和崔杼的選擇。
王登輕聲說道:“臣下可以讓太史死于密室之内,神不知鬼不覺。”
“但已經有史官将太史墨被軟禁之事散播出去了。”
趙無恤歎了口氣,他的敵人不僅是太史墨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還是整個史官群體。
先秦的士風,一貫是爲了心中的理念而悍不畏死,縱然隻會持筆杆子的文吏史官也是如此做派。時窮節乃現,一一垂丹青,他們的衛道之心堪比戰場死士,這是趙無恤頗爲欣賞的一點。
然而,當有一天,你赫然發現,自己站在曾傾心不已的精神對立面,成爲丹青下的奸雄反派時,該如何是好?
“宥之?殺之?”無恤陷入了思索,不過還不等他想完,便有人來爲太史墨求情了。
這是意料中的事情,太史墨雖然沒什麽權勢,但他在晉國朝野的分量卻極重,幾代國君受他訓導,數不清的貴族曾向他請教,就連無恤的老爹趙鞅,也對史墨師事之,趙氏的宗正史趙,更直接是太史墨的學生。
不過讓趙無恤意外的是,爲史墨求情的人裏,還有他的媵妾孔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