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縣,也就後來的靈石縣,城邑建立在一條狹窄的谷口外,現在叫做“靈石口”,後世稱之爲“鼠雀谷”。
“鼠雀谷”西倚太行,東望易水,附近最有名的地點乃是狼牙山,幽深逡巡,幻化莫測,隋末時李淵李世民父子都在這裏苦戰過,可見地理位置的重要性,若是強攻,趙無恤也占不到太大便宜。
好在雖然呂城的守将對魏氏極其忠誠,奈何城外有打着國君名義的趙氏軍隊逼境,内有聚集到數萬的饑民沖擊,在被弩砲轟了一波城門後,他被迫打開了城門,讓趙氏入内“赈災”。
但趙氏比他想象的更過分,他們不顧魏吏的抗議,很快就收繳了守卒的武器,将他們監禁起來。
同時糧車和糧船停靠,開始在城内外設置粥棚,進行第一輪赈災——或許是因爲北風吹拂的緣故,秋天的蝗災對太原郡大部分地區沒有造成損害,五年前的大量故绛移民,在地廣人稀的太原郡開辟了大量土地,這裏的肥力充足,連連豐收,保證了蝗災期間的糧食供應,加上常平倉裏的存貨,這才能南下赈災。
一時間,呂城的空氣中,再度飄散起久違的粟麥香味,這是蘊含着陽光和秋天的味道,光是看着大車大車的糧食堆積成山,就讓人感到世界一片明亮。
當天晚上,久餓的人們終于吃上了一頓好飯。
雖然用來赈災的多是去年的陳米,但無論是熬好的小米粥,還是蒸熟的麥飯,饑民們都吃得香噴噴的。他們在月亮下,一個個端着木碗或者一片瓦,吃着赈濟的粥,想着已經過去的艱難日子,竟一時舍不得吃。他們用鼻子嗅着這醉人的香味,有幾個瘦巴巴的老人,眼淚止不住地往碗裏掉。
“不想竟還能再吃上熱湯飯。”
雖然對魏氏官吏用的是國君的命令施壓,但對于這些民衆,赈災則是以趙氏名義進行的,他們欠趙無恤一條命。一時間這些人都開始對趙氏感恩戴德起來,趙無恤騎馬經過,對他們噓寒問暖時,紛紛爲趙上卿祝壽,魏氏主君早就被忘到腦後了,若是告訴他們以後就歸趙氏統治,估計就山呼萬歲了。
這正應了趙無恤說的那句話:“君棄其民,則.民亦棄其君”。
繞了一圈後,一直主張直接吞并魏氏,甚至曾請趙無恤自立一國的石乞繞過來問道:“此番以後,主君打算如何,一路赈濟到绛、曲沃,然後再秋毫無犯地退出來,讓魏氏感恩戴德?恕臣直言,若是将糧食用在兵卒上,從太原、長子、上郡集結三軍直入河東,如今早就打到安邑,滅亡魏氏了!”
趙無恤笑道:“你這番見解,和秦穆公将救晉饑時,邳豹的想法一樣。”
石乞對秦晉的這段恩怨并不熟悉,有些不解,子夏便在旁解釋道:“那是晉惠公四年,晉國饑荒,乞籴于秦國。秦穆公召見百裏奚和邳豹,百裏奚說,‘天災流行,國家代有,救災恤鄰,國之道也。與之。’邳豹則說‘不如伐之’。”
接下來的事情石乞也清楚,他當即說道:“結果證明百裏奚錯了,邳豹對了,晉惠公不記秦國的恩情,卻圖謀進攻秦國,結果還不是打了一場韓原之戰,秦穆公的這番作爲白費苦心,反倒爲天下人所恥笑。”
子夏反唇相譏:“不然,其君是惡,其民何罪?比起調兵攻魏引發内戰,主君赈濟汾水中流的魏氏各縣,實乃大仁大義,君不見百姓已經歸心了麽?”
還不等石乞說“百姓歸心又有何用”,趙無恤便制止了他們的争論。
“汝二人的意見我都清楚了,如今呂城已接受赈災,南方各縣也不能拉下,立刻讓兵卒準備南行,一邊帶着饑民歸鄉,一邊繼續向南推進,一直到平陽爲止。”
石乞眼前一亮:“倘若有人阻擋如何是好?”
“誰阻擋,誰就是首禍者,盡可以剿滅之,以趙軍的數量和勢實力,對付區區守卒應該不在話下,何況,還有如此多的饑民帶路。”
呂、彘、楊這數縣之地,與魏氏的河東本部隔着韓氏的平陽,在地理上是分離的,縱然發生什麽也很難得到照應,趙無恤這是打算先撷取這片土地的實際控制權。
對于饑腸辘辘的底層百姓而言,對國,對君的忠臣是遙遠到天邊的東西,他們的準則是,有糧便是主君!若能先得數萬百姓的擁戴,那他們所在的土地,自然也能在事實上納入囊中。
無恤可不是白白幫魏氏赈濟百姓的,這數縣之地緊鄰太原,是南下河東的必經之地,地理位置十分重要,他必須控制此地,才能将主動權抓在手裏。
所以他沒有選子夏建議的慢慢赈災以收民心,也沒有完全按照石乞等人想速攻魏氏的計劃,而是兩相結合,挾晉侯以令諸卿,如此一來,既不大動刀兵,也能高效率地不戰而屈人之兵。
這時候恰逢魏氏内部一片混亂,所以趙軍在沒遭到任何抵抗的情況下,就輕取汾水中遊的各縣,派人往平陽送去糧食的同時,卻沒有再輕舉妄動,而是準備安定這數縣後就繞道南行。
雖說主動權完全在他手裏,可趙無恤也不想太逼迫韓氏,無論從哪方面看,他們都是比魏氏靠譜太多的盟友。
“現在就看魏駒作何反應了……”趙無恤登上了自己老家趙城的廢墟,等來年,他打算在這裏重新修一座城邑,還是叫趙城,讓這片地區的百姓重新認爲自己是趙人,而非魏人。
“就這樣從太原、長子慢慢向河東腹地推進,魏氏若反,則大軍長驅直入,魏氏若無反應,就會被我慢慢蠶食,哪裏有饑荒,吾等的赈災就會到達哪裏,好消息是,魏氏每個縣都有饑民。”
而壞消息則是,魏氏能讓出汾水各縣,卻不能再退,趙氏已經逼近新绛、故绛,再退的話,魏氏在内戰裏獲得的利益便蕩然無存……
十一月中旬,在第一場雪下起來的時候,第一場流血沖突在趙魏交界的黃父城爆發!
趙氏長子軍入河東“赈災”,因黃父魏軍閉門不開,遂悍然破城,魏氏敗,死傷甚重……
至此,绛地的大門便向趙氏敞開了。
……
“趙氏那邊對黃父發生的事可有解釋?”
“趙上卿說這是場誤會。”
“什麽誤會能讓趙軍攻擊魏氏的城邑,導緻近百人死傷,并鼓動百姓反抗他們的邑主?”在失去領邑呂城後,呂行開始變得暴躁。
而魏駒依然沒有回河東,仍然留在少梁,但與之前不同的是,河東的形勢愈發不妙,秦人在河西的攻勢也日漸猛烈。
這種情況下,趙魏關系因黃父的流血事件跌入冰點,雖然趙氏在這邊的使者依然笑容可掬,稱趙氏隻是想要幫魏氏分擔壓力,可在呂行等人看來,這已經是趙氏對魏氏直接宣戰的标志了。
“趙無恤以赈災之名,行蠶食魏氏之實!”
魏駒卻仍在憂慮,與趙氏對抗,這是癡人說夢,但除非,他們甘心做喪失了武力和魂靈,一個任人魚肉的無爲卿族,否則就不能再坐以待斃了!
他應該回師河東,組織起來,讓趙氏停止他們的推進。或者是親自去見趙無恤,向他祈求幫助,承認趙氏将魏氏領地化作郡縣,以求趙無恤繼續支持魏氏在河西的統治。但魏駒此時卻發現,自己已動憚不得,因爲西面的敵人也已經到達。
秦人抵達少梁城下的第一天,就派遣勇士緻師,朝城頭射了一箭,魏駒讓人将箭撿來一看,卻是一封信。
“和談,現在?”魏駒腹背受敵,本已絕望,尤其是他之前曾乘着秦國國喪讨伐秦人,還覺得秦人不會原諒自己,誰料秦國大庶長卻說願意談談,魏駒一時間欣喜若狂。
“也許有詐?”呂行有些不信。
“若是秦國人自己的意思,我也不信。”魏駒甩了甩信,對衆人說道:“但齊國陳恒也來了,他願意爲秦魏斡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