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擅長駕車、乘馬,并且頗有用車兵的心得,趙氏軍隊裏依然保留了一定的戰車,畢竟直到楚漢戰争時期,劉邦手下的灌嬰還常常以戰車立功。
所以青荓名爲骖乘,實則在外統領車馬,并不總在趙無恤身邊。
一面授予職位,一面不讓他們接近自己,這樣既不會讓降人寒心,也可以規避遇刺的危險,趙無恤自認爲這種處理是很不錯的。現在,魏曼多遇刺的事情讓他對這種防範更加深信不疑。
豫讓并非趙無恤指使,而是以他自己的意志去刺殺魏曼多的,在此期間,趙無恤沒有給予他任何幫助,在釋放豫讓後,他甚至失去了這個人的消息,一度以爲他死了,或者銷聲匿迹。
但豫讓卻坦然擁抱自己的命運,繼續走上了爲主君和信念複仇的獨木橋,在一個白虹貫日的冬日,他用自己獨有的方式震撼了天下人。
當然,以上種種,都是因爲安邑輕俠督仇來告知,趙無恤和衆臣才能知道得如此清楚。
聽完大概後,室内的武官紛紛贊歎:“勇哉!氣矜之隆,不亞于專諸!”
連董安于也免不了嗟歎:“匹夫一怒,血濺五步,魏氏素缟,真是……”他都不知道如何評價了,既從人格上贊賞,又從上位者的角度否定這些輕俠刺客之輩。
督仇、青荓、豫讓三人一起在知氏效力,相互爲摯友,所以督仇自然也認識青荓,此刻被青荓引領上來,這位安邑輕俠面對衆人目光渾然不懼,眼睛一眨不眨,隻是盯着趙無恤看。
距離三十步,趙無恤便讓他們停下了,問道:“來者,爲何看我。”
“伯謙說過,他的仇人裏也包括趙卿,但卻一直沒有機會行刺,所以我想看看。”
趙無恤笑道:“你覺得你有機會麽?”
督仇搖了搖頭,惋惜地說道:“我本領低劣,也沒有必死的決心,所以做不到豫伯謙那種程度。帶着劍,要靠近五步才有,沒有劍,得靠近三步才可能。”
而現在,他隔着三十步,中間還有層層疊疊的侍衛,絕不可能成功。
此言方盡,青荓一驚,衆臣皺眉,眉間尺爲首的羽林侍衛更是勃然大怒,隻差抽劍将督仇當場擊殺了。
趙無恤卻不以爲忤:“我不像齊侯杵臼那樣怕死,也不指望長生不老,但身爲大國上卿,肩上背負着數百萬生民的責任,卻不願意以這種方式死去。”
他頗爲自傲地說道:“我若死了,晉國百姓便過不上好日子,天下人也不知還得多少年的苦。”若他的事業就此夭折,及身而止,這個文明也許還會走許多彎路,當然,就算趙無恤,也不一定能給她指引正确的道路。
但唯一确定的一點是,一定會比同時期的曆史要好,至少殉葬已經在趙氏領地被強制取消,生産力得到了巨大發展,紙張、玻璃、雕版印刷術,這些催動科學進步的基礎事務也一一出現。
“恕我直言,吳王僚和公子慶忌,乃至于魏曼多死之前,或許也是這樣想的!”
……
督仇卻半點不客氣,反唇相譏。
趙無恤嘿然,這個時代與後世最大的不同,就是刺客橫行,豪傑遍地。
“好吧,至少我若死了,誰來保證豫讓的家眷能在趙氏領地上過安生日子?”
他頓了頓,問道:“你來此除了護送豫讓的家眷,還想要做什麽?”
這個人一定有他的目的,或許真的是想找機會刺殺趙無恤,或許是想要投奔?若是用朋友悲壯的死作爲跻身的階梯,趙無恤就要看不起他了。
督仇長鞠至地,說道:“豫讓毀容變音,自污于廁溷,最終如願以償,但也割腹挑腸,萬分凄慘,他的屍體被暴屍街頭,其名卻不見于世,這不是國士該有的下場。豹死留皮,人死留名,我希望趙卿能爲他揚名,讓天下人記住這個名字。”
“爲何要我來替他揚名?”
督仇看了一眼青荓,說道:“因爲知氏未亡時,常與趙卿并列晉國雙雄,一月一日,如今月亮隕落,太陽依舊高照,豫讓生前得到了月的認可,若是死後也能被趙卿認可,我想這便足以告慰他這一生了。”
趙無恤有一絲猶豫。
這樣一來,能洗清自己不是刺魏主使的猜測麽?
貌似不行,或許更會沾上一身腥,洗也洗不掉,若是讓魏駒認爲自己參與了刺魏曼多的舉動,或者與豫讓有瓜葛,反而不美。
他遲遲沒有給出答複,卻見督仇猛地起身,突然向前走來,侍衛下意識地拔劍阻攔,誰料督仇避也不避,徑自将自己的身體撞向長戟,透胸而出。
衆臣驚呆了,侍衛們瞠目結舌,連趙無恤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督仇吐出了一大口血,大笑道:“我曾答應過伯謙,他死去以後,我也将緊随其後,今日正好沒什麽報答趙卿的,我隻能以我的死,換取趙卿的承諾,你可願意爲豫讓揚名?”
話剛說完,不等趙無恤答複,他便咽氣了。
青荓爲督仇合上了眼,下拜三稽首,說道:“年少時我與他二人是朋友,又同爲知氏之臣,豫讓爲了給舊主複仇做了這麽多,我卻換主偷生,實在是失去了臣子的道義。現在我身爲友人卻眼巴巴地看着他們去死,又失去了做朋友的道義,非良臣又非益友,我隻有一死了之!”
說完,他便猛地奪過還在發呆的羽林侍衛的劍,自刎而死,一切發生的太突然,趙無恤連“且慢”都來不及說。
眼見兩名勇士先後死在眼前,濃烈的血腥彌漫室内,趙氏臣僚們再也坐不住了,紛紛失聲而泣。
仗義死節,這是時代的風尚,今天卻能夠連續見到三次。
趙無恤心裏的不解,也慢慢化爲敬佩。
前世時,他總覺得春秋戰國遊俠刺客讓人蕩氣回腸、感慨萬千,但他們的腦袋是不是缺根弦,什麽幾百人當着三軍的面自殺,什麽自刎以謝公子……何必一言不合就自殺呢?
在這時代熏陶十餘年後,他總算有些明白了。春秋戰國時代的古人,其性情和價值觀與後世有着很多不同,最根本的,是他們看重人的精神價值、看重名譽氣節。士爲知己者死,爲朋友道義甘願獻身,爲身後不朽的名譽甘願以自己的生命爲代價換得。正所謂事業文章,随身銷毀,而精神萬古如新;功名富貴,逐世轉移,而氣節千載一日。
事情到了這一地步,他若還拒絕二人的請求,連他的臣僚都會有意見了。
不過在心生敬意之餘,他卻不見得會贊許這樣的事。
可以宣傳豫讓的忠義,因爲無論哪朝哪代,都需要忠義的臣子,這就是滿清也大肆宣揚史可法等人的原因。
但俠以武犯禁,刺殺諸侯卿士的歪風,可以就此打住了,未來的趙氏領地,趙無恤必然制定律法會打擊這些人。
他緘默半響後,才說道:“督仇、青荓非樂死也,重失人臣之節,惡廢交友之道也,可敬,卻不可學,收斂屍體,以上士之禮葬之。此外,我會宣布豫讓刺殺晉國卿士,爲罪大惡極的重犯,将他的罪名公之于衆。”
身爲晉國執政,爲了維護律法,爲了維護統一,豫讓做的事情性質當然要定爲惡性,趙無恤必須擺明立場。
但把豫讓定位頭号欽犯,萬死不赦的同時,也相當于爲他揚名了。
他的名字将被貼遍趙氏領地的每一座縣邑門口。
他的故事将被趙氏史官寫入《刺客列傳》裏,功過讓後人評說。
豫讓的事迹由此傳開,晉國乃至于天下的志士仁人無不爲他的精神所感動,爲他的死而悲泣。
但趙無恤依然面臨抉擇,是擡魏氏一手,還是乘機吞并他們?身邊的軍吏和幕僚意見遲遲無法統一,在經曆二士死于面前一事後,趙無恤也開始猶豫、搖擺。
此時此刻,他最需要兵形勢家的建議,于是他用飛鴿傳書向邺城傳去了一封信,詢問孫武的意見。
很快,邺城那邊就來信了,趙無恤打開一看,除了孫武新修的一篇兵法外,還附帶着幾個字:
“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