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希望寄托在虛無缥缈的鬼神身上,還是相信他們的主君能力挽狂瀾,創造奇迹?
若真能實現,那虛僞的舊神将坍塌,新的君主崇拜将建立。
故而,雖然不是所有人都認可趙無恤的理論,但趙氏的救災事業,依然以此爲基準有條不紊地進行着。
“邯鄲郡各縣傷于旱情,免除今年租賦,以蘇民力。”這是免稅降稅。
“長子郡大旱,官府賜百姓田宅什器,假與犁、牛、種、食。”這是官方出面,出借糧食、種子和耕牛農具,希望能幫助百姓渡過災荒,也避免了私下的高利貸。
而在靠近黃河,受災較輕的河内郡,則要承擔輸糧救災的重任,常平倉裏的存糧陸續放出,維持糧價,避免城邑市民崩潰。趙無恤從魯地調撥的糧食也通過衛渠源源不斷進入河内,沿途免不了要分給衛卿趙伊一部分,如今趙衛一家,的衛國在趙氏的行政體系裏,和一個郡沒什麽區别。
除正常赈濟外,在組織度較高的邺城周邊,還有“加赈”,即根據災情追加的赈濟措施。另外,趙氏也提倡鄉裏周濟,民間以什伍裏聚爲單位進行自救,作爲政府赈濟的補充形式。
所以雖然受的是同一場旱災,趙氏的情況卻比臨近的魏、韓,要好多了,除了積極的政府行爲外,趙氏過去幾年在河北保護植被,改良作物,改進農耕技術的做法,竟然也在旱情中顯出奇效來!這倒是趙無恤未曾想到的……
……
若是飛升數千米,俯瞰華北平原,那就會發現,在後世被砍伐殆盡,隻剩下一片田畝種着單一農作物的大平原上,現在處處都是茂密的森林。林木帶從東陽的柏人向南延續,覆蓋了邯鄲、河間、邺城大部分地區,究其原因,河北被開發還不到百年時間,所以植被保持完好。隻有較早開發的河内郡農田比例較大,不過那裏近鄰大河,水量充沛。
管仲曾經說過,“十年之計,莫如樹木”,春秋先民已經認識到保護林木與水旱災害之間的某種聯系。過去幾年裏,趙無恤禁止大肆砍伐森林,邺城周邊保持了一定的綠地,在漳水邊保持植被,可以保持水土而防旱災。另一方面,趙氏也放開了對山澤的禁令,農民們拿起獵弓,進入森林捕捉鳥獸,采集果實、蒼耳等野菜充饑,之前對森林山澤的手下留情,現在換回了報答。
反觀生态破壞嚴重,有些山丘被砍伐得光秃秃的魏氏河東地區,尤其是新绛、故绛、曲沃、安邑周邊,因爲生态單一,水土流失比河北更嚴重,所以旱災越發肆虐。
而趙氏推廣開的代田法,在旱災裏也擁有極大的優越性。
趙氏的農民在勸農官的指導下,把耕地分成相間的甽和壟,種子播在甽底以保墒,幼苗長在甽中,也能保持一定量的水分。每次中耕鋤草時,将壟上的土同草一起鋤入甽中,到暑天時,壟上的土削平,甽壟相齊,起到耐旱抗風的作用。這種耕作方式讓趙氏領地的粟苗雖然萎靡,卻不至于枯死。
“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不積細流,無以爲江海,我十年前做下的事情,竟然在今天起到了效果,真是出乎意料啊。”
趙無恤在接到樊遲禀報此事時,也感慨冥冥中的注定,唯一遺憾的,就是缺少抗旱作物了。
除了傳統的五谷外,趙氏還有從燕國引入了戎菽,這是高産而耐旱的作物,平日與小麥、粟米、高粱雜種,充分利用它固氮的特性增加作物産量。到了旱災的時候,其他作物枯萎不已,戎菽卻依舊長勢旺盛。
不過隻有戎菽可不夠啊,趙無恤渴望更多的抗旱作物,隻可惜農作物的培育選種需要幾十年甚至數百年時間才有成效,急不來。他甚至打起了耐旱、對土壤适應性強的苜蓿的主意,可惜中原與西域尚無直接交流。就算是在西戎有很大影響力的秦國人,往西所知的最遠處,不過是河西一帶以中轉玉石貿易的“隅支人”,趙無恤猜測,這就是後世的“大月氏”。
想要穿過西羌數百野蠻部落,橫渡流沙萬裏抵達蔥嶺以西大宛,簡直難于上青天,這不是趙無恤現在能考慮的事情,當年周穆王究竟是用了什麽法子,才能抵達昆侖的呢?
總之,趙氏沒有費力讨好鬼神,而是将人力治災的嘗試進行到極緻,魏氏河東之民在小饑時,趙氏河北之民卻能維持粗飽。
等到七月份時,持續三月的大旱終于迎來了尾聲。
……
“昊天仁慈,讓雨師降雨了!”
魏氏,安邑,天上陰雲密布,感受着降雨前夕濕潤的風,魏曼多老淚縱橫。
他和兒子分工合作,魏駒在河西駐守,防禦秦國人持續不斷的試探,魏曼多則留守河東,力圖解決這場讓他們焦頭爛額的旱災,在搜刮數不清民脂民膏,連續祭祀了月餘後,積雨雲終于在河東積累。
“這是吾等努力修德,虔誠奉神的結果。”他信誓旦旦地對臣僚和民衆宣稱,雖然打心底裏,魏曼多是不相信鬼神賞罰的,但魏氏光對付秦國就捉襟見肘,組織不起有效的抗災來,魏曼多隻能通過愚民蒙蔽,将他們的希望寄托到鬼神身上,這才不至于有人铤而走險爲盜。
現在,他的表演卻仍未結束。
“這是昊天在賞賜魏氏的虔誠,此乃魏氏之福!”
“至于不敬天的人,專擅國政的人,将繼續受到懲罰!治下百姓也會遭殃。”
魏曼多嘶聲力竭,指桑罵槐地進行譴責。他認爲,魏氏會在旱災裏如此困難,差點支撐不住低聲下氣地向趙氏借貸糧食,都是去年趙氏便利用商賈,大肆高價購買周邊邦國的秋糧,在所謂的“常平倉”裏進行囤積。
“趙無恤一定已經知道今年有災,卻不對吾等做任何提示……”他在雨中咬牙切齒,發誓自己一定不會忘記這次損失的。
隻可惜,魏氏現在十分虛弱疲憊,還得繼續靠趙氏支持才能在河西泥潭裏與秦國角力,他縱然心中有恨,卻不能表露出來,隻能默默詛咒,趙氏最好年年旱災。
秋雨大滴大滴地落下來,滋潤了幹涸的土地,魏氏萬千農夫喜極而泣。
鹽池邊,鹽氏之女倚着門,看着在雨水滋潤下重新舒展身軀的瓜蔓和作物,也長長舒了一口氣,雖然減産是肯定的,但總不至于顆粒無收。
而她,也不至于因爲家裏口糧不夠而被迫改嫁了。
五年,她已經守活寡五年了,剛從绛都逃回來時,她父親一直逼她再嫁,但鹽氏女咬緊牙關不從。因爲戰争雖然結束,但她丈夫的屍體卻一直未找到,他的那些同僚大半死傷,她苦苦尋訪到的幾人也語焉不詳,究竟是被殺,還是失蹤逃亡國外了?誰也說不清楚。所以對他的生死,鹽氏女一直抱着一絲希望。
她總覺得,在未來的某一天,他會突然站在她的面前,就像他們兩心相悅,爾蔔爾筮的那天一樣……
……
讓魏曼多失望的是,這場大雨是因爲暖濕氣流再度吹拂太行東西,而不是因爲他的“虔誠”,“鬼神之澤”沒有偏袒,沒有大肆事神的趙氏領地,也迎來了秋雨,這陣及時雨在邺城引起了沸騰。
“雨彼公田,遂及我私!”
西門豹看着祖輩叔伯,還有父親母親跑到雨裏狂歡,唱着古老的詩歌贊頌,便懵懵懂懂地意識到,或許他不用再每天都喝粥,吃野菜腌制的鹹菜了……
這場雨沒持續多久,很快,幹燥的北風再度吹拂,但少許的雨水,便足以讓農田裏的作物堅強生長,苟全性命,農夫們無不期盼一個月後的秋收,至少他們還有收成不是?聊勝于無啊。
然而,正當冀州全境,趙魏韓數百萬生民以爲逃過一劫的時候。在太原郡南部的霍太山地區,負責太原和上郡、代地貿易的猗頓停下了車隊,他和所有人一樣,正驚恐地看着頭頂,一片巨大的陰雲遮天蔽日,正乘着北風,朝南方席卷而去。
它們成群結隊,不知有幾千萬之多,覆蓋了幾十裏地域……
它們震動翅膀,發出巨大而恐怖的聲響……
它們所過之處,野無遺孑,寸草不留……
它們是古代最恐怖的殺星,農業國家的災殃……
“是螽蟲!”
猗頓眼睜睜地看着蟲群呼嘯南去,拉住随從,說道:“快,快乘快馬去邺城告知上卿,螽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