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丘的秩序已恢複如常,在帝丘大火的那一夜,晉、魯兩邊的趙軍齊齊出動,從河内來了五千,從郓城也來了五千,他們乘坐兵船,從衛渠直達帝丘,很快就占領了衛國的東西二境,各處險隘關卡。帝丘的守卒更是完全被趙軍取代,城内已經戒嚴了好幾日,殺人、搶掠都被制止,敢于犯禁者都被關到牢獄裏,衛國的監獄已經人滿爲患。
按照規矩,諸侯五日而殡,衛侯的屍身正好在今日出殡,但卻沒有辦成國葬,隻是在宮裏草草搭了個草堂。趙無恤在履行盟友義務祭拜一番後,便對所有人宣布了此次衛國之亂的性質:石圃等諸卿裹挾國人,弑君叛亂!
對于參與叛亂的國人,趙無恤表示一概不追究,從他讓人給衛侯蒯聩的谥号“衛愍公”就能看出來,他對于國人驅逐昏君是肯定的,這讓本來心存忐忑的衛國百姓放下心來,開始忘記那幾日的瘋狂,恢複正常生活。
但對于諸卿,趙無恤卻不打算輕易放過。
“石氏等人關在牢獄裏,一直在說自己冤枉,不住稽首哀求要見上卿,表示絕無與趙氏爲敵的意思,此番叛亂,也是按照上卿的意思來的,問爲何趙氏會對他們兵戎相向?”
帝丘城外,趙氏軍隊駐地的大帳内,已經被招聘爲趙卿近臣的子夏瞥了一眼穩坐案後的趙無恤,問道:“上卿,這就是衛國諸卿的原話,應該如何答複?是見還是不見?”
“一派胡言!我何時默許他們弑君犯上了?”趙無恤對這項指責斷然否認。
他義正詞嚴地對子夏說道:“你去告訴石圃,讓他回想回想先祖石碏的事迹。當年公子州籲和石厚弑殺衛桓公自立,他們去到陳國聘問時,石碏便寫信告訴陳國君臣,說衛國地方狹小,老朽年紀老邁,眼睜睜地看着弑君發生卻沒什麽作爲,如今去到陳國的那倆人正是殺害國君的兇手,敢請趁機設禮法處置他們……”
這個故事子夏知道,陳國人被石碏感動,便将州籲和石厚抓住,并到衛國請人來處置。衛國這邊派遣右宰前去,在濮地殺了州籲。石碏又派自己的家臣前去,在陳國殺了兒子石厚,這就是“大義滅親”的由來。
子夏明白了,趙上卿的意思是,此番衛國弑君之亂,他扮演的正是陳國的角色,現在要作爲鄰居,爲衛國處置叛臣。
那麽問題來了,這次的事件裏,誰來扮演”石碏“呢?
還有,對這個延續了五百多年的古老侯國,又要如何處置呢?
雖然心裏仍有疑問,但這些事情就不關子夏的事了,來到趙無恤身邊這月餘時間裏,他已經适應了自己的工作:将各郡縣傳遞上來的奏疏分類,将緊要的放在上面,時不時寫一篇文書,在趙無恤需要的時候提供咨詢,如此而已。
若主君沒有咨詢的意思,就不要試圖表現自己,這是趙氏内部辦事的态度,各司其職,失職不可,越權亦不可。
子夏需要傳達下去的,是趙無恤對諸卿的處置。
……
“石氏叛國弑君,罪不容赦,石圃爲首亂者,車裂于市,舉族遷至晉國代郡戍邊。”
“北宮氏先假意從君,又反複叛亂,參與弑君,家主北宮喜施之以戮刑,舉族遷至晉國離石縣戍邊。”
“孫氏,從石圃弑君,爲叛黨主謀之一,家主孫莊腰斬于市,舉族遷至晉國馬邑縣戍邊。”
“太叔氏,從石圃弑君,家主太叔疾斬于市,舉族遷至晉國樓縣戍邊。”
“公叔氏,爲叛黨從犯,公叔木已死,戮其屍,家主公叔戍主動投誠,準其自缢,舉族遷到晉國蔺縣戍邊。”
“諸夏親昵,不可棄也,戎狄豺狼,不可厭也。己氏戎人滑夏,罪不可恕,己氏斬于市,舉族降爲氓隸,遷至晉國巨鹿縣戍邊!”
這些處置一條接一條,讓人膽戰心驚,衛國的五大卿族在被趙軍一網打盡之後,很快就迎來了自己的末日……
“真是雷厲風行,絲毫不拖泥帶水,如今一來,衛國六卿,就隻剩下孔氏一家了?”
聽着這些處置,孔圉的心底也越來越涼,趙無恤在接走衛國太子辄後,就讓顔高将孔宅包圍,準進不準出,隻是沒有切斷他們的消息來源。
“也不知道趙上卿會以何種理由對我宣判,是車裂,還是腰斬,還是像對待季孫一樣,賜我毒酒、白绫、短劍各一,任我選擇?而老夫的族人,又會去往哪一處北方的苦寒之地呢?”
孔圉在病榻上苦笑不已,他的妻兒早已吓得面色慘白,惶惶不知所措。
所以在趙無恤派人上門傳消息時,孔氏一家差點先自己上吊了……
當子夏讀完趙無恤的話時,孔圉父子一臉的不可思議。
“趙上卿……想要老朽繼續做衛國執政,輔佐新君?”
……
“上卿,我還是想不明白!”就在孔氏一家慶祝自己劫後餘生的時候,趙伊卻有些憤憤不平。
他說道:“吾等謀劃了這麽久,廢了這麽多周折,難道隻是爲了給衛國換一個國君,幫他們恢複秩序?”
“你說的也不算錯。”趙無恤用筆尖點了點他:“衛國的秩序很重要,子尹在這裏呆了三年,應該能說出其中原因。”
“無非是衛地川原平曠,道路四達,居晉、魯沖要……”
“然,趙氏現在也算家大業大了,若河北的邺城爲心腹的話,那太原就是趙氏的右臂,北攬代地、上郡,南膺銅鞮、魏、韓。魯國則是趙氏的左臂,上擎齊國,下禦吳國,彎曲胳膊,則包攬泗上諸侯。所以無論是太原還是魯國,趙氏都不容丢失,晉陽乃趙氏三代人經營的領地,民心所向,我不太擔心。魯國那邊若我親自駐守,必然穩如磐石,但我不在,卻無法保證。畢竟周公遺澤未消,魯人的國别意識尚強,所以不能不用心維持。我先派吾子趙操去做魯卿,留下一衆能臣輔佐,但還是怕久而久之魯士坐大,于是又讓廣德去分其權……我的良苦用心,你可明白?”
趙伊不再抱怨了,拱手道:“明白,上卿做的任何抉擇,一定有其理由。”他雖然是趙氏小宗,但一直沉溺于軍争,不是那種會想太多的人,所以邯鄲氏滅了,他們這一支“馬首氏”卻留了下來,并被趙無恤倚重。
在封建宗法時代,同宗親戚也是強大的助力,但要學會合理運用,趙無恤不養廢物,也不希望未來趙氏宗族衰敗,被異姓家臣取代,晉獻公盡滅公族的教訓,尚在眼前呢。
所以對宗族内唯二的趙伊和趙廣德,他還是挺用心培養的,而且要根據其功勞,适當給予獎賞,讓他們作爲一支力量,與士人出身的臣僚達成平衡。異論相攪,這,也算是人君南面之術的一種吧。
趙無恤繼續說道:“衛渠的修建,很大程度上是想要将晉魯的距離拉近,所以河内與魯地的交通都要依賴于衛渠,衛國若亂,則趙魯兩邊便如同斷了線的風筝,任何事情都會有滞後,沒法做到猶如臂指……所以衛國必須穩定,這也是我扶持起蒯聩,又親手毀掉他的原因。”
蒯聩這個人,用後世的話說就是神經刀,在孜孜以求歸國的時候,表現得還不錯,可一旦登上高位,卻志得意滿,開始變得越來越瘋狂,他的倒行逆施,讓趙無恤對衛國很不放心,所以在得到今年可能會有大災的預警後,便生出了插手衛國的打算。
與其等衛國的動亂突然間爆發,讓趙氏應接不暇,還不如添把火,在趙無恤可控制的範圍内引爆。
趙伊點了點頭道:“既然衛國如此重要,堂兄何不将其吞并,化爲郡縣?就像滅代國一樣。”
無恤搖頭:“沒那麽簡單,衛國,是宗周分封的東方大國,長期擔任侯伯,至今已經傳承了五百多年,雖然幾經衰敗,已經大不如前,但若貿然吞并,必然會引起諸侯的劇烈反應。”
本來以趙氏的實力,這麽幹也未嘗不可,但想到今年大災在既,趙無恤打算還是走穩妥的路線。
“更何況,衛康叔的遺澤雖然被昏君們耗費得差不多了,極其排外的衛人卻不是那麽好治理的,必然會耗費趙氏大量精力。總而言之,就是和以魯人治魯國一樣,要以衛治衛。太子辄,他是正統的繼承者,是衛國穩定的前提,而且年紀幼小,膽小怕事,很好控制。而孔圉,一個将死之人,子孫無能,宗族衰敗,但勝在比較受衛人信賴,将他再次推出來,正好給衛國的新朝廷裝點門面。”
“衛國的……新朝廷?”趙伊有些不解。
“不錯,衛國六卿,六去其五,諸卿家主将被殺死,剩下的子弟也會遠遷晉國邊境,衛國官府爲之一空。既然昔日的卿族政治已經不複存在,正好安插人手,加深趙氏對衛國的控制,讓他們從還有些許自由的仆從,變爲純粹的傀儡!”
趙無恤上下打量趙伊,笑道:“子尹,晉國六卿大戰之後,我一直欠你一個能配得上你功勞的封賞呢。衛國雖小,但也是一個五百乘之國,你已經來此處駐守三年了,熟悉這裏的風土人情,了解這裏的山川地勢,留在衛國做次卿,主導朝廷如何?等過幾年孔圉燈枯油盡,你便是衛國的執政,到時候衛國祭由國君,政由子尹!将這衛康叔之國,徹底變成趙氏之國,你可有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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