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富貴,勿相忘,這就是子路的另一個志向。他變得知禮,變得忍讓,但骨子裏的硬氣,卻半點沒消減。
子路的大嗓門把吓了孔姣一跳,正在俎上切肉的手不小心割破,也把高柴到嘴邊的話憋回去了。
隻見子路借着酒勁對趙無恤拱手道:“卿士……不,子泰,由說話直來直往,今日便在此放肆了。正是因爲你的緣故,夫子離開了魯國,一走就是八年。你恐怕不知道,他與師兄弟們一年裏饑寒參半,時常遇到困厄,如今在楚國葉縣雖然好轉,但寄人籬下的滋味豈能好過?”
趙無恤緘默不言,這些事情,他何嘗不知道?但權力的遊戲就是這樣,成者爲王,敗者爲寇。當時的情形,要麽他竊國成功,孔子離開,要麽是孔子維護魯國秩序成功,魯侯得政,趙無恤灰溜溜地踏上流亡的旅程。
子路繼續說道:“放在十年前,你尚未竊魯,未逼走夫子時,隻要一句話,由也願意做你的馬前卒,随你一起與齊人交戰。”
“如今情形下,要由做趙氏的臣子,做趙氏的鷹犬?”子路搖了搖頭。
“由扪心自問,做不到!”
堂上一時間一片寂靜,針落地的聲音都能聽到。
趙無恤沒有再理會子路,他的目光看向了孔姣,她臉色蒼白,茫然無助地跪坐在席子上,不知道爲何事情會變成這樣子,剛才被吓了一跳後,刀割破了手,鮮血正從指尖冒出來。
“怎麽這般不小心?”
他皺了皺眉,走了過去,爲撕下一塊紗,爲她将傷口包了起來,動作輕柔,卻又不容反抗。
心如猛虎,細嗅薔薇,這一幕讓子路也把劍收了回去,面對夫子女兒臉上的淚水,儒俠有些手足無措。
趙無恤起身後,指着他道:“子路,我知道你想要什麽。”
“你想要孔子歸鄉,對不對?”
……
“不錯。”子路眼裏的敵意化爲一絲殷切,他赫然下拜道:“若子泰能好言相勸,将夫子迎回魯國,隻需要你一句話,由便可以爲你赴死!”
趙無恤卻搖頭道:“就算我屈尊親自去接,孔子他就會回來麽?之前又不是沒讓子貢代我去邀請他到臨漳學宮做祭酒,孔子是怎麽說的?道不同,不相爲謀!”
無恤知道,孔子,其實是在和他賭氣,他在政治上輸的一敗塗地,卻不肯承認自己從理念上就錯得離譜,他必須堅持,他必須四處遊走,尋找自己存在的意義,所以他成了在野反對趙氏的一個标杆。
子路默然起身,歎了口氣:“你說的不錯,夫子他絕不會輕易回來,所以……我也不會仕趙。”
“更何況。”他擡起頭,眼裏的那份哀求與殷切不再,隻剩下士人的堅毅。
“食其食者不避其難,此時此刻,我不會離開衛國,不會離開孔氏!”
趙無恤冷笑道:“子路這是什麽意思?莫非你認爲,衛國有難?孔氏有難?”
子路正色道:“然,由是個笨人,隻能按照以往的經驗來猜測,卿士絕不是無的放矢之人,汝行經之處,邦必有難!國必有亂!”
……
“行經之處,邦必有難!國必有亂!”
聽了這句話,趙無恤難得變了臉色,拍了一下案幾。
“大膽!”
眉間尺大怒,在他的帶領下,趙氏的那些披甲持銳的羽林侍衛們已經朝子路、高柴圍了上來,隻需要趙無恤一聲令下,便能将他們剁爲肉泥!
高柴文弱,緊張兮兮,子路則按着劍,若是趙無恤翻臉,他也不吝于拔劍相向,必要殺出一條血路出去。
一時間,雙方劍拔弩張起來。
孔姣還跪坐在地上,手指上的傷被趙無恤仔細包紮起來,止住了血,但她卻心如刀割,一邊是父兄,一邊是夫君,如何選擇?
孔子家裏的教育,可不是祭仲家的:“父與夫孰親?人盡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
而是在家從父、出嫁從夫,标準的婦人三德。
孔姣别無選擇,無論在德行上,還是她内心的親近上,她隻能從夫。于是她站了起來,理順裙擺,快步走到劍拔弩張的兩撥人中間,攔在他們面前,随即面色嚴肅地對子路說道:“子路師兄,請慎言!”
子路頓時愣住了。
随即她回頭,對趙無恤擠出了一個哀求的笑容:“夫君,妾有些累了,今日筵席,可否能到此爲止?”
趙無恤點了點頭,孔姣旗幟鮮明地站在他這邊,同時也不希望剛才的其樂融融化爲血光之災,于是随着趙無恤一句輕斥,羽林位們又退回了原來的位置。
子路也收了劍,對孔姣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歎了口氣,向她拜别。
在羽林侍衛們警惕的目光下,子路和高柴踏出了廳堂,天上一輪彎月挂在半空,映照着他們的前路,樹影斑駁。
他側過臉道:“子羔,你不必跟出來,若想留,便留下來罷。”
高柴本來若有所思,這會一愣神,反問道:“爲何?”
子路咧開嘴笑道:“夫子說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者亦施于人。我和雕漆開,原憲那些人不同,我不想用道德綁架旁人,就像那次贖回奴隸,卻被夫子批評了一番一樣,人的追求,豈能個個都一樣呢?”
他對高柴正色道:“你我乃至交,故我知道你的本事和志向,你任衛國獄吏期間,不徇私舞弊,按法規辦事,爲官清廉,執法公平,有仁愛之心,受到民衆的贊揚。衛國太小,水中太渾,你應該去趙氏,造福更多人。留下!”
高柴一陣感動,拉着子路道:“子路,你我一同留下,現在向卿士請罪,還來得及……”
“不,我不會回頭。”
子路甩開了他的手臂,用劍在月光照耀的地面上劃了一條線,然後遁入樹影,讓高柴看不清他的面孔。
“你走你的敞亮大道,我走我的狐鼠小徑,你我從此殊途!”
……
高柴留了下來,但子路的背影卻越走越遠,潛伏在帷幕裏的黑衣死士鑽出來,向趙無恤請示要不要追上去,割下此人的人頭,但趙無恤的氣已經消了,讓他們不許擅自行動。
“我以前還認爲子路是一介武夫,隻有勇力,但到了今晚,我才發現,他已經今日昔比了。不但知禮,有節,且膽識過人。”
而且一眼看穿了他打算在衛國掀起一場大亂的心思,不簡單啊,自己以前是看輕他了。
高柴在旁邊小聲說道:“子路在離開魯國後,比以前更加好學,一旦停車駐馬,便無時無刻不讀書,手不釋卷,還請子貢給他一些卿士讓人編篡的紙書。”
子路年紀不小,已經五旬,卻還能如此,這算什麽,朝聞道,夕死可矣?
看着子路那漸漸消失的背影,趙無恤露出了微笑:“士别三日,當刮目相看啊,子路,已非輕俠仲由了。”
他外在的俠義,和後天學到了禮樂仁義完美結合到了一起,此時的他,在趙無恤看來,堪稱“大将之才”。
無恤遺憾地說道:“千軍易得,一将難求,現在若他回頭向我叩拜,我會讓他做一郡司馬……”
可惜子路不會回頭。
趙無恤也不會,他的這一生,在沉了範嘉,從棘津出奔開始……
不,是從他重生到這個時代,看到季嬴溫柔似水目光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無法回頭了!
和子路說的一樣,衛國大亂在即,而且是趙無恤一手推動的,勸說子路和高柴追随自己,何嘗不是想救他們一命。
可惜,子路不領情啊,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執意回頭,趟進這汪渾水裏去,他對自己的命運,依舊茫然無知呢……
在原本的曆史上,子路也來到衛國,做了孔氏家臣,在蒲邑做宰,但那已經是孔文子死後的事情了。正好在趙鞅支持下,流亡國外的太子蒯聩回國争奪君位,孔氏也卷入這場大亂中,被蒯聩之黨脅迫。子路在外聞訊後,即進城去見蒯聩,要求他釋放孔俚,停止叛亂,但當時蒯聩已掌控帝丘,趾高氣揚,千人注視下,子路單人挺立,與叛黨爲敵。
英雄難敵四手,在數十人圍攻下,子路身被數創,最後更被戈擊落冠纓,子路浴血,卻仍擊退敵人道:“君子死,冠不免!”于是在系好帽纓的過程中被蒯聩之黨砍成肉醬!
他用一命換取退出政治紛争又不失武士的忠心,最後更在臨死前保住了作爲士最後的尊嚴,讓人敬佩又辛酸。
孔子得知後非常傷心,從此不吃肉糜,因爲一看到,就會想起自己最親愛的大弟子的結局……
而這一世,曆史已經大不相同,但帝丘的亂局,卻依然在朝未知的方向奔去。這次大亂總的方向,趙無恤可以操控,但漩渦内的小人物命運,他卻管不過來。
趙無恤一拂袖,回頭進了廳堂,明天黎明,他就會離開帝丘,将這座都邑留給衛侯蒯聩,還有對他充滿憤慨的公子、卿族、國人。
至于子路是生是死,就看他的造化了!
……
趙無恤來的時候舉國沸騰,走的時候也萬人空巷,衛侯和衆卿大夫親自來送,一直送到了帝丘之外,他們本來還想郊迎郊送,被趙無恤以僭越爲由拒絕。
三條大船,連帶數百趙卒漸行漸遠,而衛侯蒯聩在送走趙無恤後,臉色卻突然陰沉了下來。
他将自己的親信石乞(與楚國人石乞同名同姓,非一人)、壺黡二人傳喚到跟前,對他們說道:“公子郢與石圃謀反,立刻差人捉拿!生死不論,勿必不能讓其走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