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末,子虎頓時愣住了,本來已經高高舉起的劍又放了下去。
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都是秦穆公時期的秦國大将,他們三人奉命率師襲鄭,因遇鄭商人弦高犒師,以爲鄭有備,順道滅滑,回師途中被晉國先轸襲擊,大敗被俘,随即在秦穆公女兒的周旋下才得以釋放回國。
秦人鄙視敗仗,三人本來以爲回國後會被殺死祭祖,然而秦穆公卻穿了喪服,在城外等候,還對三人抱歉說:“寡人沒有聽蹇叔和百裏奚之言,緻使三軍敗績,大夫受辱,寡人之失也。”
秦穆公繼續任用三人,兩年後再度伐晉,秦人再敗,三人羞愧難當,隻想自殺以謝君恩,卻被秦穆公再度勸阻原諒,終于,又一年,三将終于擊敗晉國,封崤之戰的屍體,一雪前恥……
子虎猶豫再三,這一戰他自覺盡力了,面對趙軍的巨砲,秦人的勇敢拼命,卻像是打在牆壁上的拳頭,隻是自己感到疼,再加上知兵在惶恐之下也不聽他号令,陸續逾城而降……
趙氏,比起援楚時的吳軍,更難對付,今日之敗非戰之罪也,雖失少梁,來日或許有機會再征河西,一雪前恥!
“子虎降矣!”是日傍晚,子虎終于選擇了投降,至此,少梁之戰宣告結束,趙軍迅速解除了俘虜的武裝,以較少的傷亡大獲全勝!
子虎是秦國的左庶長,地位相當于晉國次卿,趙無恤也不以敗虜待之,而給予他上賓之禮,以表示對秦人勇敢作戰的尊重。
算了算時間,少梁既下,秦魏之間的角力,也應該分出個勝負了吧?
趙無恤先前派去的輕騎們一天一次派人來禀報戰況,所以他知道,秦魏兩軍各自都有傷亡,一個駐紮大荔,一個駐輔氏,相隔二十裏對峙,都在等待各自的援軍。
從子虎口中,趙無恤得知,秦人的援軍是來自雍城、岐原的農兵,他們撂下鋤頭,唱着“豈曰無衣”朝河西湧來。秦畢竟是個兩千乘大國,除了各地守卒外,在生死存亡之際集合五萬軍隊打一場大戰并非難事。
至于魏氏,他們指望的是呂行率領的那一萬魏卒,魏氏的總兵力大概五萬左右,光是河西戰場,就投入了三軍,已經捉襟見肘,但勝在魏氏武卒裝備精良,所以秦魏若再戰,隻怕也很難分出勝負。
不過從少梁城破後第二天傳回的消息看,秦人卻玩了一手漂亮的妙招:大庶長子蒲從渭水發秦國舟師直撲大河,數十艘滿載弓手的運糧船停泊在蒲坂和風陵渡的河面上,讓魏氏的河東援軍目瞪口呆,卻不能越過雷池一步。
聽聞此訊後,趙無恤不由拍案叫絕:“這是泛舟之役的翻版啊……”
那是晉惠公四年(前647年),晉國發生饑荒,倉廪空虛,隻好向秦國求糧。秦穆公念在兩家婚姻關系,派了大量的船隻運載了萬斛糧食,由秦都雍城出發,沿渭水,自西向東五百裏水路押運糧食,進入大河、汾水,直達晉都绛城。運糧的白帆從秦都到晉都,八百裏路途首尾相連,絡繹不絕,史稱“泛舟之役”。
現如今,秦人卻用類似的法子,将魏軍的援兵和糧道從大河一斷爲二。魏氏尴尬啊,他們也有舟師,但大部分集中在砥柱以東,來不了西邊。至于河東沿河的船,在知氏敗退河西時,就被知伯燒了個一幹二淨……
如此一來,魏駒的兩萬餘人被夾在輔氏、王城一帶,進退維谷,他們很可能要面臨援兵抵達後,足足四萬秦軍的圍攻!
魏駒隻能向趙無恤求援,并請求向少梁靠攏,趙無恤答應了他,卻沒有派兵去接應的意思,想在秦人大軍眼皮底下順利轉移,哪有這麽容易?
“韓子盧竟然被東郭俊蹬了一腿,出了滿臉血,真是有趣。”
趙氏的将吏們有些幸災樂禍,絲毫沒有爲盟友擔心的意思,趙無恤也在琢磨,若秦軍真的能一鼓作氣,讓魏氏主力提前覆滅的話,自己這個漁翁,是不是可以提前出場了?
不過魏軍被逼到絕境之後,也可能會激發更大的戰意,一切還尤未可知,但不管怎樣,局勢依然在按趙無恤的劇本走下去。
可人算不如天算,就在趙無恤一面搜刮少梁财富,遷徙當地民衆入趙,一面等着秦魏大戰分出勝負之時,到了第三天,卻傳來了一個突兀的消息……
“秦人主動退兵了!?”趙無恤愕然,這是開戰以來,秦人擊敗魏氏最好的機會,秦國大庶長也算老謀深算,用“泛舟之役“創造以多打少的局面後,卻突然放棄了?是癫痫症犯了,還是腦子抽了?
但無論如何,在整個河西戰場上,原本步步緊逼的秦人都在後撤,一副放棄河西的樣子……
真相很快便水落石出,到了第四天,雍都那邊傳來消息:
秦伯甯,于五日前薨逝了……
……
秦國雍都,色調簡樸的“大鄭宮”,今日換上了銀裝素裹,整個宮殿一片素白。頭戴孝布,身披絲麻的衛士,持着長戟靜立在兩旁。
秦伯甯繼位已十年,才四十歲不到,雖然身體一直不好,雖然朝政軍政都交給庶長們管理,但如今突然薨逝,還是給秦人一種”山陵崩塌”的感覺,畢竟秦國的君主在國内威望極高,隻要願意理政,便能說一不二。
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今天正好是秦君出殡的日子。到處都是抽泣聲,嫔妃美人、公族、女婢、豎寺,幾千人同時跪在地上啜泣,哀傷的氣氛不籠罩整個雍城。
内有君喪,外有強敵,秦國可謂是風雨飄零,太子代父親征,而大庶長和左庶長都不在,雍都便由右庶長留守,他是個頗似文士的中年人,其祖先是百裏奚和孟明視。
“将太醫李酰帶上來!”随着右庶長一聲威嚴的喝令,一位黑衣黑冠,戰戰兢兢的老者被秦宮侍衛們押解上來,推到秦伯的靈位前跪下。
“君上久病多日,汝身爲太醫令,非但不能緩解君上的痛苦,還讓他突然死去,這是失職!”
面對右庶長嚴苛的指責,老太醫李酰苦着臉訴苦道:“右庶長,君上他得的是疠病,是絕症啊!其疾已透過肌膚,深入肺腑膏肓,針藥難治。”
疠,也就是麻風病,大概是三年前,秦伯甯在一次狩獵歸來後,出現了刺鼻無噴嚏、腳底潰瘍及聲嘶等症狀,李酰入診斷,認定這是疠。
秦國對疠瘍患者是極其恐懼和殘酷的,因爲缺乏有效的診治手段,麻風病人一旦抓住,就會被集中到專門機構“疠遷所”裏,讓他們得過且過,對病情嚴重的,直接進行人道毀滅,或是淹死,或是活埋……
但秦伯畢竟是國君,有所不同。
他将朝政全部交付給三位庶長,同時搬出大鄭宮,在遠離城區的偏殿居住,然後遍尋名醫進行治療,甚至還請過扁鵲,可惜正值秦晉翻臉,所以扁鵲沒來。但誠如李酰所言,休說是先秦,就算到了千年後的唐宋,麻風病也是醫藥無法挽救的絕症,隻能将病人隔離,拖一日算一日……
秦伯的病情每況愈下,前不久更是出現了眉脫、鼻塌、兩足畸形、肌膚潰爛的情形。但這種狀況一直對外界隐瞞,除了三位庶長外無人知曉,在晉國三卿入侵的當口,他們害怕會引發秦人的恐懼和混亂,畢竟這種具有毀容性質的疾病,怎麽看都是昊天鬼神在降災懲罰。
終于,就在前幾天,就在秦魏大戰的關鍵時刻,秦伯一命嗚呼了……
無論是不是絕症,無論有沒有救,死了國君,就必須有人來背鍋,這是秦國的規矩!
右庶長自然清楚這一點,此時若不将罪責交給别人來頂,或許大庶長回來後,倒黴的就是他的了。
“身爲君臣,生時同樂,死後也要同哀,吾等三庶長需要維持國政,待複穆公之業後再自裁不遲,還請太醫令先行一步!”
李酰的冠帶已經被除去,他被強壯的侍衛牢牢挾在中間,在離開前,他頗有些冤枉地疾呼道:“臨其穴,惴惴其栗。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右庶長,難道汝等忘了秦亡三良後不能東征的教訓麽?”
“庸醫,也敢自比三良?”右庶長大怒,讓人速速将他拖下去,殺死殉葬。
李酰的悲号還在殿内回蕩,他不知道的是,在曆史上,原本未能救下秦伯的這口鍋,應該是扁鵲來背的,李酰還指使人刺殺了扁鵲,造成其畏罪自盡的假象,從而逃過一劫。
不過因爲曆史已經面目全非的緣故,這一次,扁鵲在趙無恤和樂靈子的勸說下沒有入秦。就在李酰被砍了腦袋入土的同時,老人家正安心地在邺城養老,向弟子們傳授自己的醫術,研究研究最新的醫學進展,或進入趙宮逗弄徒孫,任由他拉着自己長長的白胡子,享受天倫之樂呢!
李酰被拖下去後,秦國右庶長也不打算放過其他人,他陰冷的目光在殿内掃視,讓人不寒而栗。
“偏殿内,但凡與君上接觸過的侍衛、豎寺、婢女,乃至于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長使、少使……皆随君上入葬!”
秦人對于疠病,有深刻的恐懼,而處置起來,也極爲殘酷……
秦伯出殡之日,除了李酰外,足足有百餘人随之殉葬!古老的雍州,在河西鏖戰的同時,也從宮闱間掀起了一陣腥風血雨……
PS:本章參見《雲夢秦簡》裏關于疠瘍患者的處置。求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