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侯午二十年是紛亂的一年,名義上還存在的“晉國”先後和齊、鄭發生沖突,趙氏奪回河間,魏氏避免了所有的紛争,一面秣馬厲兵,一雙眼睛卻一直在盯着西面,盯着富裕的河西之地。
韓氏則越過大河天險,占領了成臯。與此同時,與魯班一同出發的王孫勝也初戰告捷,他帶着韓氏之兵在成臯東面打了一場漂亮仗,伏擊前來救援的鄭軍,斬首三百,俘獲七百,讓鄭國人不得不退了回去。
韓氏與鄭國的大戰就此告一段落,但零星的沖突卻從未中斷,鄭國七穆是子産言傳聲教長大的一代,頗有幾分硬骨氣,他們不接受成臯陷落的事實,一直試圖反撲,韓氏隻能見招拆招,與他們消耗。爲了确保虎牢不會得而複失,韓虎在魯班的慫恿在,打算在這裏建立一座前所未有的要塞城隘,一座永不陷落的城池!
韓氏竭澤而漁,動員了數萬民夫來修築城池,又持續保持一萬人的軍隊駐紮大河兩岸,提防鄭國人來拆城,爲了保證工程的質量與速度,他們采用了魯班的建議:每層夯築好就命兵丁用大錐錐之,如錐入一寸,即說明夯築不堅,就殺夯築的人。此法酷烈,惹得一些韓氏的老家臣無不憤慨地說道,若是韓獻子在世,見到兒孫如此殘民,一定會氣得降下災禍。
韓虎和段規卻無可奈何,一君一臣在對困難準備不足的情況下貿然與鄭國開戰,差點載了大跟頭,如今雖然在趙氏的幫助下得到了成臯,卻已經騎虎難下,隻能咬着牙堅持到底。若成臯都守不住,那這幾年的費盡心機就成了一場空,韓虎的威望将受到重創,段規也将結束他的家臣生涯,除了自刎謝罪别無出路。
從夏到秋,在一片怨聲載道之聲中,新虎牢關的雛形在慢慢搭建而成。與此同時,在遙遠的南方,一個古老的邦國卻面臨着喪土失民的危機……
……
哭哭啼啼,蔡國人三步一回首眺望他們的國都。
這是蔡國第二次遷離都城了,第一次還是被楚靈王滅國的時候,他們丢掉了社稷,三年後又被由陳、蔡國人商賈支持上台的楚平王恢複,隻是國都從原來的“上蔡”遷徙到淮河上遊的呂亭,稱之爲“新蔡”。
新蔡卻沒帶給蔡國人新生活,他們依然被大國玩弄于鼓掌之中,忽而屬楚,忽而投晉,忽而又因爲國君的一己之憤,引吳國人破楚入郢。這種朝吳暮楚自然是要遭報應的,随着楚國的複興,兩年前,蔡國遭到楚、陳、随的聯合攻伐,被迫再度服從楚王号令,割地賠款,貢賦如常,蔡侯還向楚王獻上女兒蔡姬。
可如此一來,吳國卻不幹了,他們前年進攻陳國未遂,豈能再失去蔡國?剛剛完成複仇大業的夫差可咽不下這口氣。
今年秋天,吳國派使者洩庸來向蔡國緻送禮物,誰料使節團裏卻藏着軍隊甲兵,他們占領蔡國城門,引吳軍入侵,蔡侯不敢與之爲敵,加上他本身就與楚國有舊怨,于是便殺了一位親楚的公子來取悅吳國。同時在吳國人的強迫下,遷往吳國爲他們找到的新國都:淮河下遊的州來,亦稱之爲“下蔡”。
蔡侯号哭着把先君的墳墓遷走,貴族們也坐着船載着寶器車馬先走了,隻剩下一些背井離鄉的平民,他們抽噎着,揮淚訣别故土,又向東邁出一步。這是一場浩大的遷徙,也是一次前所未有的苦難之旅。蔡國本是能出賦千乘的楚國大縣,複國後人口減半,卻仍然有兩萬五千戶之多,等他們次年春秋完全遷到州來後,卻隻剩下萬餘戶,不到十萬人口……
途中死掉了一些,但更多地,是不願意離開故土,甯願留下來,摒棄蔡人的名号,改做楚國人!
比起趙無恤遷故绛之民至邺,吳國的這次強行拆遷顯然更受诟病,在聽聞此事細節後,趙無恤立刻讓邺城學宮舉行一次策論,将兩次遷徙進行對比,并在邺城中大肆宣傳……
至此,吳楚各自占有了蔡、陳,在淮上争奪中形成均勢。
伍子胥雖然在吳王破越後一度拂袖而去,但随即又回到中樞,主管吳國外交。他依然堅持之前的主張:“陸人居陸,水人居水,中原之國幹燥,不能種稻,也不能行船,吳國就算攻而勝之,吳人也不能長久占領其地,但像越國,還有楚國淮上、江南等地,與吳國習俗相近,語言相同,卻可以據爲己有。”
他極力勸阻夫差北上與趙氏争雄,而是北結齊國,也派人與還未有明顯沖突的宋國、鄭國、秦國通使,主要精力還是在于與楚國争奪淮上、群舒,試圖再度進入江漢腹地。
楚國則一面妄圖複興,一邊小心防禦,楚本來在瓜分蠻氏期間,與秦、鄭結成了盟友,俨然三國盟主,但他們的精力被吳國牽制太多,以至于在晉國三卿攻略鄭國時無動于衷,哪怕年底時傳來晉國三卿又要圖謀秦國的消息時,也表示無可奈何。
乘着齊國新敗不敢動彈,韓氏拖住鄭國,楚國也疲于應付吳國不敢北上支援盟友之際,晉侯午二十一年夏三月(公元前491年),在又囤積了一年糧食後,晉國對秦國的進攻開始了……
……
“美哉,河山之固!”
走到龍門岸邊,連見多識廣的趙無恤也不由發出這麽一聲感慨。
黃河,春秋之世隻有到齊國境内才逐漸渾濁,稱之爲“濁河”,在其餘位置,隻用“大河”或者一個“河”字作爲專屬名詞,以凸顯她在華夏地理文化中的分量。在這時代中原人的認知裏,黃河的源頭在河套之西,它從巍峨雪山飄逸而下,以雄渾豪邁的氣勢,在廣袤的黃土高原上奔騰激蕩,而位于秦晉交界的龍門峽谷,就是其中最爲雄起跌宕、多姿多彩的部分。
龍門,亦稱之爲禹口,相傳是大禹治水時用巨斧劈鑿而成,趙無恤立馬放目望去,隻見它的北面是群山夾道的黃河峽谷,南面是坦坦蕩蕩的平原,反差巨大。
河水起初被約束在兩岸懸崖斷璧之間,白色的浪花如同千萬匹奔馬般橫沖直撞,雷霆萬鈞,破山巒而徑出,瀉千裏而東流,水浪起伏,如山如沸。
趙氏專門掌管大河水運的官員古乘見趙無恤興緻不錯,便說道:“龍門兩岸屹立,河出其中,上寬百步,下瀉千裏,相對如門,唯神龍可躍,故稱之爲龍門。龍門每年十二月初爲冰所封,次年三月驚蟄時冰消,每當這時,有黃鯉數千條自下遊遊集龍門,競相跳躍,一登龍門,雲雨随之,天火燒其尾,化爲神龍,登不上者,點額曝腮……”
時值三月,正好龍門的水下遊着許多鯉魚,但見到這一幕後,趙無恤卻嘿然了,哪有這麽邪乎,其實是黃河鯉的繁殖季節到了,争相遊回它們上遊的出生地交配産卵呢,倒是撈魚子的好地方。的确,跳得上龍門,就能留下後代,跳不上去,就隻能孑然一身了。
他與衆人将此事一說,本來還在擡頭尋找“神龍”的趙氏僚吏們紛紛大笑,古乘也紅了臉。作爲漁夫出身的他已經被趙無恤派到龍門近一年了,自然清楚這一點,本來當做奇聞異事說出來博上卿一樂,不成想,本應該五谷不識的趙無恤卻如此清楚……
“二三子知道,我由此想到了什麽麽?”
“不知。”
目視衆人,趙無恤加重了語氣:“那就是物競天擇,适者生存!”
……
“天地萬物和我們人類并存,種類不同而已。種類沒有什麽貴賤之分,隻是因爲大小、智力不同而互相制約,互相成爲食物,從而弱肉強食,适者生存!”
“鯉魚如此,百獸草木如此,人、宗族、邦國、族類亦如此!”
在場衆人皆爲之震撼,在剝開“天養萬物以養民”的脈脈溫情後,傳統的禮樂征伐掩蓋的血腥與真相昭然若揭。
一口氣将原始的進化論思想提升到社會達爾文主義的程度後,趙無恤馬鞭指着龍門對岸黑色的秦國旗幟煽動衆人道:“鯉魚需躍過龍門,才能傳遞血脈,吾等也一樣,趙氏赢得了晉國内戰的勝利,是晉國内部的适者,但這還不夠,外敵依然虎視眈眈,天下皆有亡趙之心,吾等還要坐九州的适者!首當其中的,就是秦國!”
“一條大河将秦晉隔開,兩國一衣帶水,相互競争兩百年了,秦晉必有一霸,非此即彼,但前提是要宰割對方!更何況秦國占領了河西之地,必須奪回,這便是我協同魏、韓伐秦的原因!哪怕秦與趙有同姓之誼,來到這龍門,也隻能袒臂相見,刀兵相向了!”
秦晉之間的競争,是由地緣決定的,就好比長江上下遊的吳與楚,有我沒你,有你沒我。早年秦晉争搶兩國之間的骊戎、狐戎、梁國、虞、虢等,都是赤裸裸的虎狼搶食,生怕慢了一步讓對方得逞。而晉國霸業興旺後,也一點不念什麽秦晉之好,堵死了秦國東擴之路一百五十年。
如今兩國依然要相殺,三家攻秦,是前年就商量好的事情,畢竟知氏殘部是三卿共同的死敵,秦國接納知氏,相當于與三家爲敵。就算韓氏故意與鄭國交戰,也沒有打斷這一進程,魏氏足足準備了一年,趙氏也可以發太原之兵作戰,調兵遣将和制定攻擊路線的工作,從去年秋後就逐漸落實。
趙氏與秦國不交界,若從樓縣,或者去年剛建立的離石縣渡河,還得先借道白狄餘部所居的“上地”,也就是後世的榆林、延安等地。于是趙氏便與韓氏達成協議,介于去年趙氏給予韓氏太多幫助,于是便把韓城以西的一處小邑借給趙氏,作爲他們駐軍的地點,以此作爲謝意。
韓城就在龍門東面,向西走上十多裏就能踏入河水。龍門雖險,卻是處古老的渡口,地處交通要隘,是兵家必争之地。如公元前645年秦晉韓城大戰,秦穆公就是從龍門東渡擊晉,虜晉惠公的。
雖然魏曼多、魏駒父子對趙氏再度回到河東,出現在他們腹地邊上十分忌憚,但今年還有更緊要的事情需要求趙氏協助。韓氏因爲要應付鄭國的零星反攻,在三卿會晤時叫苦不堪,隻能出承諾中一半的兵卒和糧草,于是除了魏氏自己挑大梁外,就隻能指望趙氏幫他們打敗秦國了。
但趙無恤在這場仗裏卻打定主意不大動幹戈,他帶着盟約中說好的一軍萬餘人入駐耿地,一兵不多一兵不少。而魏氏則要出動三軍!相當于他們所有可征召兵卒的四分之三,韓氏則隻湊出來一萬不到,多爲老卒和少年兵,這已經是勒緊褲腰帶的結果了。
在商量三家主攻方向時也一樣,因爲晉國通往秦國的主要渡口一共就三個:蒲坂渡、風陵渡,以及龍門渡。于是魏氏兩軍由魏駒率領,将出蒲坂,攻擊秦國大荔,一軍由呂行率領,從風陵渡南下,進攻桃林之塞,也就是後世的潼關。韓氏則從河外西進,打通崤函古道,與魏氏偏師彙合。
至于趙氏的任務,自然是出龍門渡,攻擊少梁了……
“這是場硬仗啊。”來到這裏以後,有臣僚如此向趙無恤抱怨,因爲少梁是知氏的河西大本營,也是秦國控制這裏後重點經營的地方,何況龍門雖然不寬,對岸也是一馬平川,卻至少有敵人數千守軍,早已等待再次,隻等趙氏渡河,他們便迎頭痛擊。
趙無恤敲打他們道:“對待秦國人,大可将汝等過去對付齊、代的心思收起來,秦國雖然窮,卻不容易屈服,此番三卿攻秦,就如同舉着火把去捅一個馬蜂窩,将河西看做自家後院的秦人一定會拼命阻止吾等,就算失敗了,也會前赴後繼地殺回來,就像過去兩百年間他們所做的一樣。”
之所以會答應攻打少梁,自然有他的計較和目的,趙無恤真正的心思是:捅馬蜂窩大家一起捅,等馬蜂一窩飛回來報複時,就讓魏氏自己扛住吧。如今已經讓燕、中山掐架,宰割齊國,疲韓疲鄭,隻差讓秦與魏徹底撕掰,趙無恤對趙氏周邊四鄰的布局與分化就算完成了……
可話又說回來,對岸守着不少神情緊張的秦國人,一面面玄鳥旗讓人分不清兩岸敵我,想要順利地搭浮橋過去不太可能,該如何是好呢?
趙無恤也不急,讓士卒們解甲卸胄,在河邊的樹林乘涼,又讓古乘裝模作樣架設浮橋。
眼見浮橋距離河岸越來越近,對面的秦國人和知氏殘部就越發緊張,殊不知,就在龍門以北三十裏外的梁山山麓處,這裏大河水流更爲急促湍急,不亞于後世的金沙江峽谷,一支兩千人的部隊已經悄悄潛行至此……
或許是因爲此地險隘,大部隊無法渡過的緣故,對岸空無一人,于是這支悄然而至的奇兵,也如同河中的黃鯉一樣,成爲順利躍過龍門的勝者。
黃鯉們很歡快,無論雌雄,都在盡情地釋放生命的精華,使得水流一時間渾濁了起來……
而河邊,趙無恤的悍将田贲正捧着一個皮制的器物,吹氣吹得滿臉通紅,但那物件卻未見鼓起半分。
“爾母婢也!此物明明用不了!?”差點将肺吹炸,紅臉的田贲不幹了,将手裏的管子一扔,大聲指天罵地,又一把抓過臉被曬得蛻皮發黑船工,就要發作。
“愚人自擾……”楚國人石乞卻對這種北方常用的渡河工具信手拈來,他手中的羊皮,很快就被吹成鼓鼓囊囊的革囊,在他身後,數百張革囊已經吹鼓就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