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蔽芾甘棠,勿剪勿敗,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說。“
第二天一大早,将燕國太子送出阪泉城時,趙無恤賦了一首《甘棠》爲他送行。
“此詩是西土之民懷念召公所作,還望太子歸去後,能祖述召公之政,外攘戎狄,内睦友邦。”燕侯身體不好,天寒地凍的随時可能嗝屁,所以眼前的燕國太子,也許明年就是新的燕國國君了。
太子恪也一副依依惜别的樣子:“小子歸去後,一定力勸父親和諸大夫,斷絕與齊國、陳氏的關系,并每年交割栗、黍五萬石,葛麻兩千斤,以飨代地戍卒……”
這是燕國重歸晉盟付出的代價,正好能彌補代地糧食、布帛的缺乏,用這些換來與趙氏的友誼,太子恪覺得并不算虧。
趙無恤信誓旦旦地對他說道:“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昵,不可棄也,太子放心,若是燕與中山相互攻伐,趙氏一定會助燕國!”
太子恪不怎麽放心地走了,車隊在遠處逐漸變小,趙無恤對他們的背影留出了諷刺的一笑,轉身回到阪泉城。
天空由黑轉成灰,雪下的更大,預示着冬天正式到來,趙無恤發動的這場戰争挑了個好時候,正好在雪落前結束,而直到開春雪化前,周邊的勢力根本無法做出任何反應,等到那時,代地已經穩固。
而離代地最近的燕國和中山國,則被趙氏的武力吓破了膽,趙無恤正好利用他們相互之間的提防和不信任,隻是略施小計,讓他們不約而同地把對方當成了假想敵,如此不必費一兵一卒,便讓兩國争先恐後地賄賂讨好趙氏。
這樣一來,北疆遂定,新建立的代郡可以安心發展幾年了。
在趙無恤的戰略預想裏,無論是燕還是中山,都不好打,補給線長,縱深較大,一旦開戰便是經年累月。倘若兩國意識到唇亡齒寒聯合到一起,更是麻煩。倒不如讓他們相互牽制,等代郡消化完畢再徐徐圖之不遲。
這麽冷的天氣,趙無恤也不想在北疆久留,十一月底的時候,組建好代郡的第一批草台班子後,他便從句注塞回到晉國,回到了名義上的晉都銅鞮。這裏有晉平公開發的地下熱泉,正是過冬的好地方,他甚至以公謀私,将妻妾夫人們接到這裏來,已經懷胎八月的季嬴也正好可以在這裏臨盆待産……
不過趙無恤并未優哉遊哉,大被同眠,搞定了國外的勢力,國内還有兩家強卿等着他去應付呢。
……
魏駒反複讀着銅鞮送來的信件,直到那些字句在眼前模糊成了一團。
“趙氏剛剛滅了代國,這時候邀請魏氏去銅鞮會談,不知是何居心,吾等,還是小心爲好……”
“縱然趙無恤别有用心,但他是以國君名義,召集魏、韓去銅鞮舉行三卿合議的,吾等還能推辭不去不成?如今趙氏粗安,兵強士附,挾晉君以令二卿,畜士馬以讨不庭,誰能違抗?倘若如此,反倒是給了他口舌,說我魏氏不敬國君,亦或是和韓氏達成盟約,孤立魏氏。”
距離三卿的侯馬之盟已經過去了整整兩年,魏曼多算是深深地感受到了,讓趙無恤獲得了上卿的位置,又将國君挾持到銅鞮,實在是大大的失策……
過去兩年間,趙氏俨然成了諸侯的主盟者,他的婚禮,諸侯紛紛遣使朝聘。曹國君主的廢立,也是趙無恤乾綱獨斷,代表晉國去參與此會,根本沒有征求魏、韓的意見。
更讓魏氏心驚的是,趙氏今年深秋的時候突然發難,奇襲代國,不到一個月就滅亡了盤踞晉北五十年的代戎,速度之快,讓他們根本來不及有反應……
其實,就算魏是想有所反應也做不到,因爲他們的主力都被大河對面的河西秦軍、知氏牽制住了。
魏氏在長平之戰裏可恥地背叛了知氏,從背後狠狠插了他們一刀,直接導緻知瑤、知國戰死在丹水。從此之後,魏氏變成了知氏的仇敵,知伯死前年年不忘的,就是對魏氏複仇!
如今知氏由知果做家主,他将河西獻給秦國後,做了秦國的上大夫,在少梁城磨劍赫赫,無日不思複仇之事,光是去年一年裏,就有好幾次越境過來焚毀魏氏亭驿,掠奪人口秋糧的事件。
以魏氏現在的實力,自然不會怕知氏殘部,但若以一卿之力與秦國抗衡,卻還是差了一些,隻能被動防禦。
秦國“光複”河西後,對這塊膏腴之地也很重視,去年,秦國大庶長子蒲揮師攻滅了戎人在河西最後的據點大荔國,又調了一軍的兵力到河西和桃林之塞駐紮,給予知氏極大支持,在河曲對魏氏領地形成了包圍。
面對這種情況,魏氏夜不能寐,終日提防,卻不料後方趙無恤卻先弄出了一個大新聞。
沒錯,在瓜分晉公室時,魏氏是得到了绛都的大量人口,以及“土地平易,有鹽鐵之饒”的河東大部。他們父子二人進行了一些改革,比如效仿趙氏的大畝制度,招徕遊民,又開辦館舍廣收食客,勢力遠超内戰之前,甲兵接近四萬人。可誰料趙氏的複蘇比他們更快,就在魏氏依舊與大河對岸的秦國、知氏緊張對峙的時候,趙無恤已經開始掃清後顧之憂了。
“此次攻滅代國,趙氏似乎隻用了太原之甲和騎兵,便能有如此奇效,實在是讓人膽寒,若趙氏突然攻魏,不知道魏氏能不能堅持一個月?”
魏曼多苦笑不已,但今日苦果,從趙氏攻滅範、中行,獨占山東時起就已經注定了,從實力上權衡,魏氏也隻能甘居晉卿次席,當孫子到底。
他語重心長地對兒子說道:“魏氏如今外有秦國、知氏,在内部萬萬不可與趙、韓交惡,此次銅鞮之會,就由你去,隻要趙無恤沒有過分的要求,答應也他無妨!”
……
隆冬十二月中旬,銅鞮宮迎來了一批客人,在百餘名身披裘服甲胄的韓氏甲衛護送下,晉國下軍将韓虎乘車進入銅鞮。
由城門下經過時,他注意到懸挂在城牆上的人頭,連日降雪,已經凍成了一個冰球,不堪辨識。
“這是什麽人?犯了何罪?”他指着那些頭顱問道。
“是代國的戎人,一個月前,趙上卿帶了一批俘虜回來獻俘,還将其中數十人斬于東市,懸首示衆,國人見上卿揚我國威,無不叫好。”
韓虎點了點頭,心中暗道:“子泰已經橫掃代國,可我韓氏在伊洛一帶,卻毫無進展,這兩年光陰,實在是蹉跎浪費啊……”
侯馬之盟裏,韓氏分到了黃河以南的河外之地,以及虞、下陽等河東中條山以南地區。所以過去兩年,韓虎也将家族重心轉移過去,他一直在忙着建設宜陽城,同時讨伐陰地的陸渾殘戎,将他們變成韓氏的編戶齊民,爲下一步向鄭國占領的陰地、上洛進取做準備。
韓虎和謀士段規本來以爲自家的戰略明确,動作也快,誰料他們還在消化新領地,趙無恤卻開始對鄰居大打出手了……
繼續觀察銅鞮的情形,幾年前,韓虎也曾爲這座城邑戰鬥過,卻被知瑤打得大敗,不得不率軍撤離。
雖然趙無恤将本該遷到銅鞮來的故绛一萬戶人送到了邺城充實人口,但銅鞮本身的人口基數并不少,雖然是冬天,街道仍然是熙來攘往,人馬喧騰,這裏已經成爲邺城、邯鄲通往晉陽的必經之地,趙氏的辎重、商隊來來往往,撐起了這座城邑的繁榮。
所以這裏名爲晉都,實爲趙邑,韓虎放目望去,兩兩成對,胄上插着羽毛的黑衣甲衛随處可見,他們穿着黑皮甲,外罩黑葛衣,在大街小巷巡邏,長矛從不離手。畢竟名義上仍是晉國的新都城,距離銅鞮宮越近,防備就越嚴密,爲此番三卿相會染上了一層嚴肅緊張。
在銅鞮宮門前,韓虎看到了一個熟人。
魏駒比他來的更早,還主動過來與韓虎見禮,因爲兩家擠在河東的緣故,魏韓也談不上和睦,還是有許多争地分歧的,不過魏駒今天卻顯得格外熱情。
“兩年未見,子寅頗有卿士風範了。”
與韓虎不鹹不淡地說了幾句話後,他仰望銅鞮宮牆,指着飛過的鳥兒說道:“聽說國君自從進去後,就再也沒機會出來過,而且據說他身體不好,幾天前的獻俘儀式,還是讓太子代勞的。”
“他是怕見子泰吧。”作爲曾經的“叛臣”,韓虎對晉侯午并無敬意,也沒有爲他做忠臣的想法,何況他們這次來,也不是爲了朝見晉侯。
銅鞮宮的門吱呀吱呀打開了,趙無恤步行走了出來,在魏韓二人的車前向他們賠罪道:“竟讓子寅、子騰久等,無恤之罪也。”
他賠禮後,上下打量二人,對魏駒,趙無恤笑道:“越發雄壯了,不愧是魏氏的千裏駒。”
對韓虎,他更是親熱地執手贊道:“韓獻子、韓宣子的君子風度,我今天算是見識到了。”
寒暄過後,韓虎道出了他的疑惑:“不知此番子泰邀吾等來銅鞮,是要商量什麽。”
魏駒則看似不經意地說道:“就是,一般的決意國策,子泰這個做上卿的自己決定就行了,過去兩年也隻是在事後知會魏韓,此番爲何如此鄭重?”
趙無恤瞥了魏駒一眼,笑道:“其一,是要與二位分享從代地奪取的寶器、名馬……”
“其二,侯馬之盟上,三家說好要同舟共濟,可過去兩年裏,吾等實際上都是各自爲政,以至于晉國周邊的齊、秦、代、鄭群醜跳梁,視大國于無物,實在可恨!餘此番請二位來,正是想要探讨一下,三家的共嬴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