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逸待勞,準備打一場埋伏仗的代人,在接戰後反倒處于劣勢。
眼見狋氏騎兵失利,代王在後面暴跳如雷,他本人也是代國的勇士,見代人騎從突擊的駭人氣勢被趙軍弩兵的齊射遏止,頓時大怒,揮劍暴喝道:“沖上去!破趙人陣列者,賞金銀牛羊,賜草場部衆。”
他很清楚,這場伏擊是失算了,若想不敗,隻有在晉人陣勢還未完全展開前,讓呈口袋狀的代人合攏壓上。雙方的距離不過二百步餘,如全力沖刺則轉瞬即過,哪怕弩手采用傳說中的三段射,至多不過射出四五輪箭矢而已!
隻要能貼身肉搏,代人或許還有機會,一直以來,戎狄都是靠嗜血和野蠻在與諸夏的戰争中占得先機的。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代人受到鼓舞,紛紛咆哮起來,仿佛數千頭狼犬在嚎叫。他們跳出蒿草沖殺向前,朝趙軍的陣列撲去。這些代人絕大多數僅隻裹着粗劣的皮甲、或者挂着毛氈、野豬牙齒做的頭盔,手持的武器也千奇百怪,石矛、鹿角戟、殘缺的銅劍,他們是響應代王的号召前來的各部族戰士,全民皆兵,雖然勇猛,陣法和裝備卻也粗劣。
在連續射擊幾輪殺傷數百敵人後,眼見代人越來越近,趙氏材官們急速後退。與此同時晉軍陣中震天動地的戰鼓聲響起,穆夏的指揮大旗揮動向,前軍呈三線布置的千餘名長矛手開始前進,他們動作的整齊劃一,與對面雜亂無章的代人形成了鮮明對比。
兩支大軍狠狠撞擊在一起,沖在最前方的第一排代人幾乎立刻就被重重疊疊的鐵矛刺死,但在厚賞的激勵下,第二排仍毫不猶豫地接踵而上。他們有的用武器劈砍矛柄、有的雙手握住刺來的長矛用力拉扯、有的騰空躍起飛斬向趙軍士卒。代人戰士呼嘯着不斷沖擊,第二波代人猶在奮戰,第三批、第四批又壓了上來,仿佛怒濤拍卷着礁石,一波接着一波永不停歇。
而趙軍的堅陣也如少海邊矗立的碣石般,任憑浪濤一次次拍打、轟擊卻巋然不動,一次次地粉碎敵人的攻勢。
石乞作爲監軍,手持着長劍,立于趙軍長矛手的陣後,身側簇擁着數十名親兵。他那陰森的雙目如鷹枭般巡視着陣線,防止兵卒膽怯後撤,等待他們的隻有當場斬首,家人連坐。而一旦發現有陣腳出現動搖,石乞便揮着小旗一指,立刻有一隊親随撲過去救急,将局面穩定下來。
幾次沖擊未果後,代人的兇狠氣勢一滞,步伐漸漸慢了下來,但趙軍兩翼的劍盾兵們的陣列卻開始向前邁進,他們仍然如訓練時一樣,下意識的保持着整齊的步伐,發出轟轟的踏步聲,從中便能知曉,這些太原郡兵無不是身經百戰、意志堅定的悍卒,并且心中還對對代人充滿憤恨。
他們很快就接近了代人的陣線,因爲組織混亂,那邊射過來的箭矢是零落散亂的,就算射中了,骨簇和石簇對趙軍造成的傷害也寥寥無幾。
突然間,鼓聲再度一緊,趙軍兩翼的劍盾兵卒全線開始小跑,劍刃上映着上午的陽光,閃動着無數耀眼的光點,穆夏的中軍大鼓很快達到最高頻率,劍盾兵保持着平直完整的陣線如牆而進,将一直沖擊矛陣的代人前陣兩千餘人三面包夾。
面對這種夾擊,代人的指揮已經陷于混亂,一部分在前進,一部分仍然留在原地,一部分則下意識地後退,陣列變成了鋸齒一般的形狀。下一瞬,他們也撞到了一起,密集的陣線讓所有人都無法躲避,此時的戰技身手都沒有多少作用,士兵唯一可以依賴的,便隻剩下秩序、裝備和運氣了。
舍生忘死的拼殺在寬達數百步的正面同時展開,戰況異常激烈,一時間,陣線上倒滿死傷的雙方士兵,但明顯倒下的代人更多些。
兩翼的太原郡兵從小在晉國北疆長大,習慣了與戎狄作戰,又或者祖上本就是歸附的戎狄之民,他們民風彪悍,戰技娴熟,又在穆夏的訓練下多了些秩序,換上了趙無恤花費重金打造的精銳裝備,一時間勢不可擋。
代人剛才屢次沖擊無果,氣勢大減,又被包夾,開始陷入混亂。太原郡兵們開始按小隊配合進攻,各卒伍交替躍進,武卒的長矛之後,短兵的劍盾便突前繼續進攻,然後戟手緊接着接替,材官也在間隙裏用弩機射殺敵人,根本不給對方喘息之機。
郵無正之子郵成不知不覺間,已經突進到靠前的位置,他手裏已經有三條性命,但還嫌不夠。他死死盯着正面數步之外的一名代人,那人戴着一頂熊皮帽,腰間系着豹皮甲衣,手持銅短劍,已經砍死了兩名郡兵,而且斬下了他們的頭顱綁在腰間,兇狠目光也朝郵成看了過來。
誰是獵物,誰又是獵人?
那名代人發出野獸般的嚎叫,突然加速猛沖過來,郵成毫不避讓,迎面而上,兩人的兵器在半空中碰了個正着!
叮當一聲,代人勇士詫異地看着自己的銅劍缺了一個大口子,對方的鐵劍卻絲毫無損,不等他發呆完,郵成便一甩手,敏捷地将手戟投擲刺中了他的脖子,他便捂着脖子在地上無聲的掙紮起來,血流如注。
與此同時,在郵成周圍,趙軍連綿的攻勢讓對面裝備落後的代人隻有招架之力,不斷有人受傷倒地,面對這些強悍的對手,代人陣線開始慢慢後退……
“趙軍勁弩長矛射疏及遠,則代戎之弓弗能格也;堅甲利刃,長短相雜,遊弩往來,什伍俱前,則代戎之兵弗能當也;材官驺發,矢道同的,則代戎之革笥木薦弗能支也……”
戰前趙氏家主的這些預料,無不一語中的!
郵成心中佩服趙無恤之餘,也死死盯着代人後陣處,那面黑犬大旗的位置。代子就在那裏,他不由摸了摸腰間的繩子,郵成沒有綁方才那個死于他手裏的代人勇士頭顱,他不在乎那點首功,這根繩子,隻爲一個人準備。
他出塞前可是在趙上卿面前誇下海口的:“臣願受長纓,必縛虜酋于上卿阙下!”
……
居中指揮的代王在戰車上一箭将一個潰逃的代人部衆射殺,心中焦慮不已。
這些趙軍的裝備太好了,除了有使用強弩的材官、更有訓練有素的長矛手和劍盾兵,這還僅是前排的兵力,隻靠這三千之衆,趙軍就已經輕而易舉地阻止了代人的沖鋒,擊潰了三百名狋氏騎兵,更正面對抗四千各部族勇士不落下風,甚至還開始反推……而趙人的中軍大隊三千人至今絲毫未動!一想到這裏,代王便汗如雨下。
算起來,此次攻擊代國的趙軍,隻是趙無恤擁有兵力的一小部分吧,聽說晉陽不過是他幾個領地中的一個。趙氏已經是民衆數百萬,甲兵近十萬的強卿……代王這次算是直觀地意識到了趙無恤原來是如此的強大,自己僻居代地,對此卻一無所知,還敢去觸其虎須……
代王也算縱橫沙場多年,沒有成爲君長前也是威名遠播的骁勇戰将,此刻若他親自領兵殺入戰場,未必不能打破僵局。可對面的統帥很沉穩,三千中軍也時刻提防着他呢!如果這些本部族的嫡系再度受到損失,他今後憑什麽立足于各擁實力的代地部落中?讓他們俯首稱臣呢?
相較于此,及時抽身而退反倒成了最好的選擇。本部的實力仍在,損失的不過是些毫無價值的附屬部落,隻須回代城收攏部衆,遁入深山,或者跑到草原上,冬天一到,趙軍便奈何他不得。
然而就在代王準備壁虎斷尾的時候,後方卻響起了一陣歡呼……
“援軍來了!”
“援軍!?”
代王猛地回頭,卻看到東北方向,一支軍隊的身影正從丘陵的南麓露出身影,當先的打着一面長旗,上面用顔料畫着一隻青色的動物,是一頭青色的熊,張牙舞爪,直立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