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的史官也曉有興緻地将這些部族獻上的貢品記錄下來,在記述到燕毫以北的各族時,他是這麽寫的:“屠何青熊,東胡黃罴,山戎戎菽……”
屠何和東胡,從周初便是北方知名的大部族,但時至今日,屠何衰落,淪爲代國附庸,東胡卻依然自由馳騁在大草原上,愈發興旺。
“這些東胡人是代國以北最強大的部族,分布極廣,有三四十部之多,人數不等,常常能聚集數百控弦者。他們喜好劫掠其他部族,代、燕也常受其苦,吾等這次運氣不好,大概碰上正在遷徙或狩獵的東胡部落了。”
猗頓是商賈,說完後下意識選擇避戰:“快走,加快速度到屠何去,他們有座小城,屠何的君長喜歡中國之物,也會庇護吾等!”
但虞喜卻是從軍事角度來考慮眼前的事:“走是來不及了,那些東胡人大概在半裏之外,縱馬瞬息便至,若将後背朝向他們,會死的更慘。”
猗頓咬了咬牙:“那該如何是好?要不就舍棄車隊裏的貨物和換到的牛羊皮毛,引誘胡人劫掠,吾等乘機脫困?”
虞喜鄙夷地看了猗頓一眼:“一廂情願,你可知道,你商隊裏這五十人,都是趙氏鐵騎中的老卒。他們從軍數年,大戰小戰十餘次,每個人都立有功勳,均乃伍長以上。”
“若見了些許敵人就落荒而逃,回去以後,吾等還如何禦衆?如何指揮手下與這些戎狄交戰?”
說完,虞喜毅然下令道:“下馬,調弓,備鞍,上馬镫!聽我号令!”
趙無恤有嚴令,不到情不得已之時,不得在戎狄之地暴露馬镫馬鞍之事,虞喜謹記,但今日情形,若他們棄辎重而走,卻依然會被追上,若被生俘,主君交代的事便要暴露了。
與其束手就擒,不如冒險一搏!
眼見那五六名東胡斥候仗着身後有兩三百部衆,便越靠越近,甚至到了一箭之内,虞喜便覓到了機會,在備好鞍镫後一躍而上,雙腿一夾馬兒,就朝他們徑直奔去!
那幾名東胡斥候大概沒料到對面穿着古怪的車隊會突然反抗,更有人送死一般朝他們沖來,頓時懶洋洋地張弓想要将此人射落馬下。
然而沒料到的是,因爲有馬具的緣故,虞喜引弓和瞄準的速度比他們這些打小騎在馬背上的獵手更加迅速。他彎弓如半月,一支刁鑽的箭便嗖一聲射了過來,将正要拉弦的一名東胡斥候射落馬下!
剩下四人大驚失色,連忙加快了張弓速度,然而因爲沒有馬镫馬鞍,慌亂之下反倒手忙腳措,被虞喜又搶先射出一箭,正中一人眼窩!
瞬息之間便損二人,還剩下三人已如臨大敵,三箭齊齊瞄準虞喜,朝他射去!
虞喜也不驚慌,伏在馬背上躲過一箭,又任憑剩下兩箭射中坐騎,随後再度挺身引弓,再度射落一人!
“好!”猗頓也不由失聲叫好,趙氏騎兵之威,他今天算從虞喜身上見識到了,不愧是跟了趙上卿整整十年,屢立奇功的虞師帥!
這時候,虞喜身後的騎從們也已經打馬上前,飛箭将正欲退卻的兩名東胡人射死,這五個人爲自己的自大付出了代價……
在前驅斥候盡數折損後,對面洶洶而來的東胡部衆似乎撞到了一堵空氣牆上,立刻止住了馬蹄,在數百步外遠遠看着,猶豫不前。
虞喜沒有立刻退回,而是又向前跑出一段距離,昂着頭對東胡部族審視一番後,這才打馬而回。
不過他的馬兒,在踏入車隊後,卻雙腿一軟跪倒在地:它剛剛中了兩箭,其中一箭還射中了胸間要害。
虞喜絲毫沒有猶豫,眼見愛馬不能再快速離開,便迅速讓人幫助自己卸下馬鞍,解開馬镫收好,又拔劍出鞘,捅入愛馬的脖子,最後連續四下,将釘了馬蹄鐵的馬掌斬掉,放入車上帶走。
這個過程裏從始至終,東胡部衆沒有再向車隊踏出一步,反倒有序西後退撤離,甚至不再管那五具倒斃的屍體。
總算是有驚無險,虞喜有些發怔地看着他們遠去的馬屁股,道:“東胡人膽子很小嘛。”
猗頓道:“不是膽子小,而是形勢有利就進攻,不利就後退,不以逃跑爲羞恥之事,隻要有利可得,就不管禮義是否允許,這就是東胡,以及所有胡人的性情。”
在東胡人看來,虞喜一人便輕松殺他們三人,對面近百人,至少有一半是騎馬迎來的,自己這兩三百部衆,隻怕要折損過半才能将其拿下,所有退卻是很正常的選擇。這就好比外出狩獵,遇到猛虎巨熊,在人數不夠的情況下,要謹慎地離開,轉而去獵取狐兔鹿獐。
虞喜索性讓人去砍了五名東胡斥候的首級挂在車頭,以威懾再敢來觊觎車隊的部落。
不過令他們沒想到的是,這幾個辮發呲牙的人頭,在進入屠何人的城邑時,卻起到了出人意料的作用……
……
屠何是信奉青熊的民族,他們不是“胡”,而是與代人、無終一樣的“戎”,遊牧性沒有東胡、匈奴那樣高,有定居農耕,也有城邑,最大的便是屠何邑。
“就爲這五個東胡人的頭顱,我願意敬你爲勇士!”
操着一口生硬且走調嚴重的中原話,一位椎髻,穿羊皮左衽,戴着金銀飾品的屠何武士對虞喜指手畫腳地說着話,不過他會的詞彙不多,沒一會就恢複了叽裏咕噜的戎語。
虞喜莫名其妙地看向猗頓,希望他能翻譯翻譯。
“他說,這支打着黃罴旗的東胡部落有千餘人之多,是從燕山那邊遷徙來的,不講規矩,亂占草場,劫掠部衆裏聚。屠何的君長深以爲患,他們也很痛恨,他就曾親自帶人去尋找這些胡人,斬殺十餘,但還是讓其餘的人逃走了。如今你殺了東胡的人,就是屠何人的朋友。”
末了,猗頓才補充道:“這位是屠何君長的妹夫,新稚狗……”
“狗?”
“今夫戎狄之蓄狗也,多者十有餘,寡者五六,然不相害傷。”連晏嬰都知道,代國大量畜養狗,屠何作爲代王的附庸,也沾染了好狗的習俗,所以眼前這位小酋長才名爲狗。
若是後世,但這名字能讓人笑背氣,可這時代中原晉魯等國叫尨、彘的人不在少數,所以虞喜也沒感到奇怪。他将新稚狗上下打量了一番,這位戎狄小酋長倒是氣質不俗,膀壯腰粗,手上滿是老繭,一看就是常年練過的。
通過猗頓的翻譯,和手勢交流,虞喜總算能和新稚狗說上幾句話了,這位屠何小酋長曾經去過東面不遠處的燕國邊市,所以能說一點諸夏言語,甚至識一點文字!在屠何部落裏,已經是見識深廣絕倫的人物了。
而且他還被譽爲屠何第一勇士!
大概是英雄惜英雄,這位新稚狗對單人射殺三胡騎的虞喜很欣賞,接下來幾天殷切地爲他們在邑中安排住宿,操辦飯食,虞喜等人終于吃上闊别已久的新鮮粟米,頓時激動不已。
在猗頓在邑中東奔西走,拜見屠何君長,爲攜帶的貨物尋找買家,順便建立趙無恤要求的間諜網絡時,虞喜則被新稚狗邀請去打獵,順便也看看他的本事。
虞喜即便不用馬鞍馬镫,也一樣騎術射術精湛,那股百戰沙場的氣勢更是讓人難以忘懷。他張開兩石硬弓,瞄準叢林奔出的獵物中,個頭最大的野豬一箭離弦,百步之外野豬應聲而倒。
屠何勇士們頓時爲他歡呼起來,這個部族也和樓煩人一樣豪爽好客,虞喜過去就多次陪伴趙無恤狩獵,是趙軍中最善射的人之一,早不是先前面對黑熊戰戰兢兢的少年了。他不慌不忙的彎弓施射,幾乎每一箭都會收走一條獵物的性命。
“沒想到,中國之人也有你這樣的勇士!喜,你一身本領,何苦跟着那商賈奔波,不如留在屠何,與我一起去殺東胡人,我一定請君長賜你一片草地或農田,若你立功,說不定也能取君長之女!留下來罷!”
面對新稚狗酒宴上突如其來的挽留,趙上卿手下四将之一的虞喜哭笑不得,他已經是大地主了,在魯國有良田近萬畝,一眼望不到邊,爲他耕作的氓隸傭農數百。在晉國更是擁有一座食邑,上卿還爲他在呂梁山附近劃了一片草原,大概有兩個屠何邑這麽大,家中也有妻妾數人,無不是大夫、上士之女,貌美溫柔,還爲他生了四男三女,這戰績連趙上卿也直言自己很是羨慕……
總之在晉國,虞喜富貴榮華都不缺,如今眼前小酋長用一小片草場和毛氈帳,滿是牛馬氣味的戎女,就想來收買留住他,開玩笑吧!
不過他如今的身份的确是護送猗頓的輕俠武夫,不可暴露,隻能尴尬地婉拒道:“我還是願意穿桑麻右衽,死在父母之邦。”
新稚狗有些不屑:“爲此你就甘願屈尊區區商賈、邊吏之下?”
虞喜一轉眼珠,反擊道:“屠何人也個個忠勇,不是依然要屈尊于代人之下,受代君盤剝驅使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