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侯午十九年春(公元前493年),管涔山北麓的草原。
鞭聲響亮,車馬辚辚,打南方來了一支相當龐大的車馬隊伍。一輛輛牛馬拉的辎車,上面的貨物捆得滿滿的,每輛大車上面坐着禦者,車旁走着護衛,還有幾名未着鞍鞯和馬镫的騎手。
虞喜第一次來到句注塞外的北疆,不免有些好奇,東張西望。
管涔山北麓正是春暖花開的時節,連天空在這個季節都顯得分外的高遠清爽,芳草如茵,在長風吹動下如波濤般晃動,白雲似的羊群在草坡上面流動,令人心曠神怡。
“在晉國魯國,可難覓如此廣闊的草場,若能在此縱馬馳騁,也是人生的一大樂事……”
正想着,虞喜突然瞥見草坡上零星點綴着一處處小小的氈帳,這是他所見的第一個部落,更有幾個騎馬的狄人朝車隊馳來,其中一人還拉開了弓弦!
“敵襲!”
話音未落,隻見一支烏黑的羽箭落在車隊前十餘丈外,半截沒入土中,箭尾仍在微微顫抖……
出于騎兵的本能,虞喜下意識地就要去拿背後的弓箭還以顔色,
跟他一起來的騎從也都抽出兵刃準備禦敵,卻被身後的猗頓喊住了。
“是樓煩人,他們放箭在吾等前方,是在詢問吾等是敵是友。”
猗頓下車上前,進入兩名樓煩騎士的射程内,一彎腰撿起了那支箭,高高舉起,用樓煩戎語大聲說着什麽。
旁邊一位商賈向虞喜解釋道:“樓煩人的規矩,把箭舉起,就是朋友,把箭折斷,便是敵人……”
虞喜點了點頭,卻未放松警惕,卻見那兩名樓煩人相互說了一兩句話後,一個人縱馬回去毛氈帳報信。另一個人則下了馬,笑着走過來,将腰間别着的皮囊扔給猗頓,也不知裏面是水是酒。
猗頓看上去對樓煩人的規矩很熟悉,也不嫌髒,捧着皮囊喝了大大的一口,伸出大拇指叫了一聲好!那樓煩人便放松了警惕,哈哈大笑,如同見了親兄弟一般,給了猗頓一個大大的熊抱……
等猗頓回來後,面對虞喜疑惑的眼神,他擦了擦嘴角可疑的白色液體,解釋道:“樓煩與晉人素無沖突,這些草原上的部族之民十分好客,隻要喝了他們的酒,吃了他們的鹽,就是部族的朋友。一會到了這個部族的大帳,若被獻酒,你一定要喝一點,若是拒絕,則會被樓煩人視爲羞辱,說不準當場就拔劍相向呢……”
“不就是一口酒麽?”虞喜也是軍中漢子,渾然沒把此事放在心上,直到他在散發出濃烈牛糞味道的樓煩人帳篷喝了同樣的酒後上吐下瀉數日,連馬都騎不了,隻能趴在大車上恥辱地跟着隊伍北行,才知道此物的利害。
猗頓對他解釋道:“樓煩自君長以下,都以牲畜之肉爲主食,偶爾吃粟米野菜,當然,用來釀酒的也不是糧食,而是羊馬的奶水,他們稱之爲酪漿。中國之人剛開始的确會吃不慣。”
虞喜虛弱地不行,瞪着眼前活潑亂跳的奸商怒道:“你爲何沒事?“
猗頓得意地說道:“想得到樓煩人的信任,讓他們将牛羊或贈或賣,當然要表現得和他們一樣吃喝了。我在這邊行走數年,現在面對羶肉酪漿,也能當做豹胎瓊瑤,甚至能嘗出别有一番風味來……”
虞喜短時間内自然是消受不了,但軍令如山,隻能逼迫自己接受,好在到了北上的第五天,他已經慢慢适應草原的食物了,縱然不能甘之若饴,卻也能勉強接受。
……
這期間,他們一直是沿着大河往北走的,一路上看過來,虞喜發現樓煩人的部族有的富庶有的窮困,同一個部族裏也貧富不均。有些部族的帳篷已是破爛不堪,往來人等以老弱婦孺居多,而青壯年中不少還身帶殘疾,目光幽怨。
“他們發生了什麽?”
“不止是樓煩,草原上的戎狄風俗,平常無戰事時,則随意遊牧,以射獵飛禽走獸爲職業;形勢緊急時,則人人練習攻戰本領,以便侵襲掠奪,這是他們的天性。”
猗頓指着越往北越發廣闊無垠的草原對虞喜道:“别看草原如此廣闊,如真正适合于耕種的地方少之又少,況且這裏地勢平坦,春夏暴風雨之強勁是中國之人生平所未見的,樓煩人也會在大河邊肥沃的土壤上種下的莊稼,可一旦遇災,便顆粒無收。因此他們大多隻能以部落方式群居才能确保有足夠的牛羊,哪裏的水草肥美就移居到哪裏,幾大部族時常爲了一片好的草地争得你死我活。數百年間,有的被吞并,有的淪爲奴隸,有的則壯大起來,聚集财富,甚至能建立周長數裏的大城……”
這些天看過來,虞喜已經深知草原生活之不易,他有些不信地說道:“草原上真的有大城麽?”
猗頓笑道:”有,最大的城郭叫做河宗城,在大河源頭,由衆多湖泊沼澤形成的套子裏。那裏土地肥沃,不但能放牧牲畜,還能耕耘養活不少人。傳說穆天子就曾經緣河北上,去河宗氏之國停留過,祭祀了河伯。聽說那裏有珍貴的白狐玄貉,更有從更西邊貿易過來的上好玉石,若一直往西走,甚至能抵達傳說中的昆侖之墟……“
虞喜記得老早之前就聽主君給他們講過周穆王和趙造父西行的故事,所以對”河宗城“和西王母所在的”昆侖之墟“有些向往。但他們這次的目的地并不是那,車隊到了大河向西拐彎,猶如玉帶圍繞的地方,在森林邊緣與一個自稱“林木中的百姓”,猗頓則統稱其爲“林胡”的狩獵部族進行貿易補給後,便轉而向東,往代國方向去了。
……
虞喜仔細觀察,發現車隊此時行走在一條東北-西南走向的山脈之北,這座山還算甕郁蒼翠,蔭蓋四野,不過往西北看去,通過一望無際的草原,卻也能看到不知幾十幾百裏外,還有一座山峰如簇,白雪皚皚的巨大山脈……
孤懸域外十天後,虞喜和猗頓的關系倒是近了一些,這個奸商表現出來的見多識廣和膽大包天,讓虞喜不由心生佩服,猗頓也不放過表現自己見識的機會。
他指着兩座山脈道:“東南這一座,中國之人稱之爲鍾山,當地狄胡發音爲‘蠻漢’,北面那座,則稱之爲陰山。從陰山到燕國,東西千餘裏,天似穹廬,籠蓋四野,草木茂盛,多禽獸部族,是貿易牛羊最好的地方!”
“我最遠曾去過陰山腳下一個數百、上千人的小部落,名爲匈奴,僻居陰山南麓,比起樓煩、河宗之類的小太多,諸夏之史不載其名。匈奴部的君長發系金環、斜披皮裘,他們的風俗看重壯健之人,輕視老弱者,強壯的人吃肥美食物,老年人則吃剩馀之物。所以匈奴女子見到強壯的過路人,也會很樂意爲他們脫下皮裙,張開雙腿,隻爲誕下強壯的後裔,他們的家人丈夫甚至樂于見此,還會在帳外吹着胡笳助興……”
虞喜瞠目結舌,中國雖然野合之風依舊,但也沒到這種毫不顧慮的程度,這些戎狄部族果然比自己想象的還要狂野無禮儀。
猗頓開玩笑道:“如你這般弓馬娴熟的精壯男子,匈奴女子最愛了。”
虞喜卻對大老遠就能聞到一股羊膻味的戎狄女人毫無興趣,避之不及,心裏念着的還是剛搬到邺城的幾名妻妾。
他們就這樣一直沿着山脈間的大草原往東走,一直到一處山脈的口子處南拐,虞喜這才得知,自己已經進入了代國之北,名爲屠何的附庸部族之地。
然而剛進入這裏,他們就遇到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劫掠……
……
這一日清晨,才從紮營的溪水邊出發不久,一位打扮成商賈的騎從便發現了異樣。
“東北面有五六騎,一直遠遠吊在車隊之後……”
猗頓和虞喜面面相觑,虞喜打馬去隊伍後一看,果然有五六名身穿毛氈衣服,跨着馬匹的狄人跟着。
“對方也不報明來路,隻怕是來者不善……”有了趙無恤的支持,猗頓商隊人數近百,都是青壯男子,兵刃藏在車裏,一旦遇警便是一隊武裝行商,尋常部族不敢掠其鋒芒,所以一路來也沒遇到戰鬥。
然而今天,那前驅的五六名狄騎卻不害怕,反而離得更近了,他們勒馬長嘶,嘴裏發出響亮的唿哨聲和大笑,竟然是在挑釁。
虞喜大怒,就要打馬去追,然而猗頓卻又叫住了他:“不可!這些人如此大膽,身後必然有依仗!”
果然,不多時,那五六騎身後,便出現了層次不齊的馬隊,人人騎馬挎弓,粗略一數,竟有兩三百騎之多!
和一路上所見無旗幟号令的小部落不同,虞喜還瞧見,那些騎士中,有人手持一杆小旗,長長的麻布迎風飄揚,上面用不知什麽材質的染料,畫着一隻黃燦燦的東西……
“那是黃罴……”一向膽大包天,遇到小危機也能與商隊裏衆人嬉笑怒罵的猗頓沉下了臉,面色有些凝重。
“對面是東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