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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恒山……”
拂去肩膀上的初雪,趙無恤望着遠處銀裝素裹的高大山系長長地呼了口氣,這裏是趙氏的領地,也是春秋時代的華夏邊緣。
從介山到恒山,南北五百裏,從大河到太行,東西四百裏,這就是趙氏的北部領地了。
比起人煙稠密的河内、河東,晉陽附近也算地廣人稀,但已經建立了晉陽、邬縣、祁縣、平陵縣、梗陽縣、塗水縣、馬首縣、盂縣、千畝縣、瓜衍之縣、霍人、樓十二個縣。在六卿内戰之前,歸于趙氏的僅有一半,其餘則屬于範、中行、魏、知等。在打完内戰,又交換土地後,趙氏遂得到了完整的太原盆地。
加上從新绛遷徙來的一萬戶人家,趙氏的太原地區總人口三十四萬。
這還是趙無恤有生以來第一次來到晉陽,這座趙鞅重點經營的要塞在戰争中被知氏和代國的圍攻。一如曆史上知氏做過的一樣,知申決汾水灌晉陽,城内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晉陽人懸釜而炊,咬着牙才堅持下來。
但他們對趙氏的認同感也最高,入城時,趙無恤受到了隆重的歡迎,晉陽之民在趙氏最需要的時候,讓家裏的青壯離家數年,充當趙軍裏的攻堅主力,才讓趙無恤打赢了戰争。戰後,這些離家者歸來者十有七八,其餘都折損了,他們的名被列入”雲台“,陪祀于趙氏之廟。
趙無恤到來時,還能看到當年敵軍圍攻晉陽時在城外修築的壁壘,晉陽大夫董安于并未将這些營壘削除。
董子當然有自己的理由:”思樂而善,思憂而懼,人之道也,留着這些營壘,不但可以做晉陽外圍的屏障,還能可以使人時刻警惕,防備萬一,有何不可呢?”
作爲趙氏最年長的老臣,董安于的地位不同一般,他兢兢業業爲趙氏守着這座堅城,戰時确保其不失,戰後立刻安置民衆,讓他們一年内就恢複了戰前的生活。趙無恤也待之如師長,他想讓董安于做趙氏的宰,作爲群臣之首到邺城養老,但又希望董安于能再在晉陽主持幾年。
”董子,我雖未将晉陽作爲新的主邑,但這裏依然是重點經營的地區,乃趙氏之柱石也。“
晉陽趙宮中,趙無恤特地去趙鞅和季嬴曾生活過的房間轉了一圈,在宴飨晉陽群臣後,留下董安于,對他吐露心聲。
晉陽控帶山河,踞冀州之肩背,爲趙氏之根本。與魯國一樣,是趙無恤能立足天下的左右腳,失一不可,所以他的确對此地極爲重視,這次來晉陽,除了問傷者撫孤者外,還要推行一項新政。
”董子,我打算将晉陽等十二縣合在一起,設置‘太原郡’!“
……
曆史已經悄然改變,董安于本來應該在範、中行圍晉陽的危機裏,爲了讓趙氏解圍,而選擇自殺,這樣才能滿足知文子和梁嬰父的要求,讓趙氏擺脫首禍罪名。
然而在趙無恤的幹預下,知文子和梁嬰父一個死,一個判了城耐,淪爲刑徒,董安于卻依然活得好好的。隻是在經曆兩年圍城之困,以及主君先于自己而去的打擊下,頗有些垂垂老矣。
不過聽趙無恤提及對晉陽地區的規劃時,董安于眯着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太原郡?“
秦、楚、晉很早就設置了縣,郡的設置則要較縣爲晚,但至遲到晉惠公時已經産生。這一時期縣與郡之間并無相統屬的關系,但郡的地位的确要比縣低,所以趙鞅在激勵士卒時才說”上大夫受縣,下大夫受郡“。
然而随着六卿兼并,領地連成一片,趙氏統轄的縣逐漸增多,比如太原、呂梁地區足足有十二個,更由于其處于邊境,有時候面臨戎狄入侵,需要統合各縣力量,進行抵抗和反擊。
所以在縣之上,需要建立起更高一級的管理機構,于是趙無恤就打算延續曆史上的既定進程,推行郡、縣兩級制的地方管理體系:反正再過幾十年,魏國的西河郡,楚國的宛郡便會相繼産生,這一次,就讓趙氏專美于前吧!
趙無恤對董安于解釋郡縣的運作方式:”郡的長官名爲太守,有統民守土之權,對上承受邺城之令,對下督責所屬各縣。其下有郡都尉,有征兵領軍之權,在郡中和太守并重,有時可代太守行事。又有郡大理,掌司法,監禦史掌監察職責,等等……”
他一攤手,笑道:“其實和董子現在做的事情也差不多,隻是将其制度化了,先在晉陽推行,若行之有效,再推廣到邺、邯鄲、長子、河内,甚至是魯國去,董子覺得如何?”
董安于摸着白胡子細細一琢磨,這郡制推行後,使各縣的權力層層集歸郡,就可以防止因各縣大夫、縣令各行其是而導緻力量分散,捏成一個拳頭,用來對付周邊戎狄邦國,再合适不過。
而且太守、都尉、大理、監禦史這些名詞新穎,實則卻是将原本他“晉陽大夫”統禦太原各縣的權力分散開了,有利于邺城遙控這裏。
郡縣的推行,既集權又分權,弊端小了,效率高了。董安于也是年近七旬的人了,對權力并不迷戀,隻希望能将欣欣向榮的晉陽好好交到新主君手裏,然後就能回趙無恤贈予他的河北養邑安然告老,弄子饴孫,等到死後在趙武子面前問心無愧就行。
于是他欣然應允,幾天後上任爲第一任“太原郡守”,由于董安于的威望,太原十二縣,無人不服此政!
不過趙無恤特地來到晉陽,爲的可不止是這件事。
“武子逝世前,曾對我留下了遺言。”
一聽這話,董安于頓時面色凝重起來,畢竟事關先君遺言,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才會讓彌留之際的人念念不忘。
趙無恤眼中滿是回憶:“我父說,吾藏寶符於晉北恒山之上,待晉國平定之後,汝可登夏屋之山而望,尋此寶符!”
……
所謂太原,其實就是廣闊的原野之意,這是晉國人第一次北上進入這片盆地,大敗無終及赤狄别族咎如時起,就取下的名字。
如今趙無恤親眼所見,這才領會到了古人誠不欺我,果然是太原漫漫,一望無涯。
今年的冬天來的比較早,冒着細雪,董安于親自帶着趙無恤北行,畢竟事關趙鞅的遺願,老郡守将這看做一場朝聖和送别。
最初時從晉陽到盂縣,正是汾水流經的河谷地區,地勢低緩,平坦曠野無限伸展,直至極目盡頭,新绛移民們居住在圍繞籬笆的聚落内,路上商賈來往頗爲頻繁,日落後極易找到歇腳的亭驿:在十年前于成鄉被小亭長成抟攔住驗明身份後,董安于便将這項制度搬到了晉陽來。
然而好景不長,離開盂後,農田退去,隻見茂密深林,大道也逐漸變爲一條小徑,周圍越來越人迹罕至,再無縣邑,連裏闾驿站也間隔越來越遠。
一行千餘人經過滹沱河上遊洶湧的狹窄激流,繞開日益陡峭的五台山地,道路在北,蜿蜒穿過茂密的森林,裏面滿是杉樹和荊棘,猿猴在兩側呼嘯,路上不時能見到雪豹和猛虎的腳印。春秋時代的山西北部是一片等待開發的處女地,和後世那個滿是煤窯和工廠灰塵的省份可謂天淵之别,趙無恤這輩子還沒見過這麽廣袤無邊的冷野荒蕪。
到了離開晉陽的第七天,他們總算抵達“太原郡”最北面的一個縣:霍人縣。
”一天走五十裏已是極限,若大軍從晉陽開拔,武卒差不多是這麽速度,征召的徒卒就要差些,也許要走十天,後勤壓力很大啊……“
算了算路程,趙無恤微微皺眉,不過很快就與董安于接見當地縣吏,訪問民衆的忙碌中。
霍人縣不大,崎岖的黃土丘陵中坐落的一座小城,城中人口僅有數百戶,比起晉陽再度複興的繁榮,這裏頗有些寂寥的意味。唯獨四向的土制城牆被壘得極爲厚實,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墩實的土圍子。
但縱然如此,也沒能防範住來自北方野蠻的入侵。
”三年前知氏從仇由攻擊馬首,又派人北上聯絡代人,代人攻不破句注塞,就從山坳裏繞了進來,打下霍人。此地直到一年前才被光複,城中本來有千餘戶,被代人擄走近半。“董安于對于不能守境保民一直耿耿于懷,此時狠狠地如是說。
”如此算來,此地供應兩千五百人的駐軍,便已是極限了……“趙無恤想了想,說道:”這樣,明年再從晉陽遷移一千戶人家過來屯田,秋收冬藏,必須讓霍人可以供應五千大軍才行!“
種田不易,物質基礎限制着軍事行動的成敗,趙無恤也無可奈何。在霍人停留兩天後,他打着”狩獵“的名義,與董安于再度起身,前往北面數十裏外的恒山。
……
恒山,其實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片山系,它始于太行山,橫跨晉北,東西綿延五百裏。
趙無恤的目的地,其實隻是恒山的主峰,名爲夏屋山。夏屋山爲山西北部險要之地,東面是鮮虞中山國,西面是晉國的極北關隘句注塞。
出了霍人縣往北幾個時辰後,他們便看到了一道山脈,因爲昨日剛剛降過雪,夏屋山看上去宛如肩負陳雪和陡峭岩峰的灰白巨人,當北風吹起,杉樹和松樹長長的冰針像旗幟一般從高聳的峰巒間飛濺而下……
趙無恤在山腳狩獵紮營一日,次日開始在當地獵戶的指引下,開始北登夏屋。
上山的過程比趙無恤原本期待的要輕松許多,冬天的第一場雪已經停了,上山也有提前讓句注塞守将整修過的小路,加上有優良的牲畜:騾子作爲騎行工具。
趙無恤騎着的是兩頭白騾,這種動物曾是趙鞅極爲喜歡的異獸,還有一個殺白騾贈晉陽小吏胥渠的故事廣爲流傳。
”當年老朽也在場,一眼看出胥渠說謊,于是建議主君殺之,但主君卻認爲殺人卻是爲了保存牲畜,實在太不仁義了,于是便召來雍人殺死白騾,取出肝髒拿去送給胥渠。過了沒有多長時間,主君發兵攻打霍人附近的狄人,兵臨狄邑,左七百人,右七百人,唯獨中間的胥渠最先登上城頭,并獲取敵将的首級!“
趙無恤笑道:”父親知道胥渠說謊卻還是殺騾取肝贈之,這和楚莊王絕纓有異曲同工之妙啊,可見父親的愛士心切,勝于異獸,那胥渠後來怎麽了?我在下宮和邯鄲都沒見過他……“
董安于大笑:”前年守着句注塞孤城,讓代人不得不繞路的将領,就是胥渠啊!他當年爲主君攻下句注塞,從此便成了守吏,如今已經整整十五年了。“
趙無恤唏噓不已:”了不起,待下山後,我一定要親自去句注塞見見他!“
不過在趙無恤看來,這騾子和武夫一樣,都是軍國利器。在他的支持下,騾子現如今在邺地和邯鄲漸漸流行開來,趙氏鼓勵各地管理牲畜的虞人、獸人讓驢馬交配,它們誕下的新物種雖然不能生育,卻勝在力大、性平、善駝重物,而且在山地上如履平地。
山路蜿蜒崎岖,一行人在沿路緩步慢行,越過山壁,厚厚的松針鋪在地上宛如絨毯,騾子走在石階上隻發出最細微的聲音,輕微的晃動讓趙無恤在鞍上搖搖擺擺。
到了後來,山路更爲艱險,路徑更陡,人也能切身感受所處的高度,這裏林木漸稀,風勢轉強,拉扯着他的衣裘,到這時,就沒法再騎騾子了。
”多遠了?“
”才過一半……“
不必多說,董安于年邁走不動路,已經在山腳下歇息了,趙無恤卻要咬着牙冒着山風繼續往上。他必須完成這一儀式性的一刻,雖然結果他在多年前便已經知曉。
這件事對于他,還有死去的趙鞅而言意義非凡,曆史和現實将在此刻交彙,但這世上,再不會有磨簪夫人了!
直到他終于登山夏屋山白雪皚皚的主峰後,向北眺望,整個代國就在他腳下,镂刻于夕陽中。
山的北面,也是一塊盆地,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一片由飽受冷風摧殘的丘陵,嶙峋危岩和綴着殘雪的野地構成的無盡荒蕪。再然後,則是貫穿平原的桑幹河上遊,河流兩旁坐落着些許農田,代人也漸漸開始定居,建立城邑,人口粗略估計有十餘萬。
至于再往北,他目光不能及也,但憑借讓人搜集的情報,以及想象,趙無恤還是能看到很多東西……
滴翠流霞,川原欲媚,坡草茂盛,牛羊駿馬點綴其間。和後世幹燥的大同地區不一樣,代地的偏北地區,是草木豐盛、風景秀麗的好地方,與草原直接相連,冀州之北是當下的主要産馬地,也是趙無恤如今迫切需要的資源。
等夜幕降臨,趙無恤下山來後,董安于問他山上情形如何,趙鞅留下的”寶符“可找到了?
”山上景色甚美。“趙無恤很神秘地笑道:”而且父親留下的寶符,我已經得到。“
他指着身後的大山,對董安于、虞喜,以及剛剛從句注塞趕來的胥渠說道:“以恒山臨代,代可取也!這!就是武子留給我的寶符!”
PS:直到魏晉南北朝,大同盆地亦然是半農半牧的:“滴翠流霞,川原欲媚。坡草茂盛,群羊點綴。挹其芳瀾,郁蔥可冷。”——《雲中郡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