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嬴坐在妝台前,對着晶瑩剔透的鏡子,裏面是一張俏臉,雖然已經二十有五,卻依然如白玉般完美,沒有一點瑕疵,一眸一笑,都倒映在名爲“玻璃”的淡綠色鏡面中。
“這是我麽?”
她看着鏡中的自己,柔夷不由自主撫上臉頰,有些不可思議,雖然曾無數次在銅鑒、水邊看過自己的容貌,但都是摸不不清的,如此清晰明了地審視自己的臉龐,卻是出生以來頭一次。
“正所謂利劍贈英雄,寶鑒送佳人,此物可還中意?”
新郎終于應酬完賓客推門進房,如同雕塑一般的幾名女婢這才識趣的退了出去,在外面輕手輕腳的關上了房門,屋内便隻剩下姊弟二人了。
而趙無恤一進來,正好看到季嬴在對着鏡子發呆。她本來就天生麗質,今天更是精心裝扮過,來自徐國水鄉夷女的天生清秀柔媚,加上多年掌管趙氏内務曆練出來的儀态萬方,讓人見之心動。
考慮到趙氏百業待興的緣故,這場婚禮并沒有大辦特辦,但卻不代表趙無恤不重視,爲了給季嬴置辦一件新婚禮物,他可謂是煞費苦心。
早在公元前3000年左右,玻璃便出現于美索不達米亞和埃及地區,到了公元前5世紀,玻璃已作爲奢侈品在地中海沿岸傳播,比如古希臘諸城邦就有不少精美的玻璃工藝品,有的乍一看和現代的玻璃瓶無甚區别。
待趙無恤回到春秋後,卻發現在這個時代的楚國,也有另一種玻璃。聞名于世的“随侯珠”,其實就是一堆玻璃珠子,前些日子還有來自楚國葉縣的商賈号稱恭賀趙卿大婚,拿出來咋呼他,一張口就說要一粒珠子換十車竹紙,或是五尊大瓷器!
其實所謂的“随侯珠”,趙無恤很早就讓子貢收集,并給公輸班等工匠研究過。這種玻璃他記得名叫“鉛鋇玻璃”,主要成分是鉛鋇,與西方的“鈉鈣玻璃”屬于兩個不同的玻璃系統,是中國人獨立發明的,同時代吳王夫差、越王勾踐的佩劍上鑲嵌的就是這種東西。
但這項技術明顯有缺陷,燒成溫度較低,雖具有絢麗多彩、晶瑩璀璨的優點,但易碎、不耐高溫、透明度差,不适應驟冷驟熱,隻适合加工成各種裝飾品、禮品和随葬品等,比起陶瓷、青銅、玉石器來,這種來自楚國玻璃器用途狹小,所以一直沒有發展壯大,知者寥寥。
用來制作趙無恤想要的玻璃鏡,自然就更行不通了。
當時趙無恤也不說二話,直接拍了拍手,讓下人端了一盤公輸班剛送來的東西上來,當蒙在上面的紗布被掀開後,那個楚國商賈見識到了真正的玻璃珠子!
雖然仍然有一些難以去除的顔色,但那些圓滑的玻璃珠子清澈剔透,成型後又經過抛光,淡綠色半透明,捏在手中,甚至能透過它看到後面的人,頓時把楚商手中“精要如真”的随珠比下去了……
經過半年摸索,在更換了無數種材料後,公輸班最後把石英砂和鹵湖裏獲取的天然堿和在一起,放入特定的爐子熔化(因爲已經開始大規模煉鐵,爐溫無疑是夠的),就制成了玻璃球。
不同于楚國玻璃彈珠的趙氏玻璃彈珠終于研制成功了!接下來就是将配方列入國家機密裏,如同當年将制瓷工匠剝奪人生自由後,玻璃工匠也被安置在牆壘高高的工坊裏,他們最初制造玻璃小瓶和裝飾品,慢慢地開始試着吹制玻璃器皿:拿一團呈半流質狀的熱熔化玻璃,把氣吹進去來制成一個中空的容器,這是後來的發明。
最終的産品玻璃鏡,則是近一個月的新産品,也是用吹氣來制造的,大容器被吹制出來,經弄平後就成爲一片玻璃,在背面用春秋已經成熟的技術鍍銀,再刷上一層漆即可。但也僅能如人臉大小,再往大了去,工匠們就無能爲力了。
但已經夠了,今日的大婚中,淡綠色的玻璃鏡子固定在堅硬的柚木框架裏,擺在洞房内,讓季嬴驚喜不已。、
……
“這一定很貴重。”季嬴不敢伸手過去,生怕一觸碰到鏡面,那些反射自己容貌的明鏡就碎裂成千萬塊,正如今日恍如夢幻的良辰美景一般。
她随即習慣性地表現出長姊的态度,教訓般地對趙無恤說道:”我聽說君爲了不破十家之财而罷高台,那這面鏡子,又值幾家之财呢?“
“大概值兩戶中人之家的财産罷,别看此物頗似美玉、水晶,其實用的材料很尋常,随處可見的石英砂,還有草木灰,至多是太原大鹵裏開采的天然堿……再說了,有了這工藝後,做成更小的鏡面,亦或是圓珠,讓子貢賣到鄭國、楚國、齊國、吳國等地去,可得百倍、千倍之利!”
既然楚國貴族連随珠都能當寶,更别說眼下更晶瑩剔透的玻璃珠子和讓貴婦人們心動的明鏡了。趙無恤自己雖然不算奢侈,但這些年來無時無刻不在鼓勵外國貴族奢侈,繼瓷器争奇鬥妍後,趙氏的新産品玻璃彈珠又要從諸侯腰包裏繼續撈錢了。
季嬴這才松了口氣,由儉入奢易,由奢入易儉難,外面的風言風語已經夠多了,她不希望因爲自己,讓無恤再背上“奢侈無度”的惡名,也把自己說成是褒姒一般的禍水。
“那,既然此物不算貴重,你可要記得給宮中的靈子、孔姣,還有在魯國的伯芈諸位妹妹都備上一件。”
“唯唯,你提醒的是……且不說這個,你我已經共牢多年,如今,也該合卺了……”
不說還好,趙無恤一提這事,季嬴的臉刷一下子就紅了,頓時想起眼前這個高大的男子,不再是需要他庇護提點的小阿弟,而是要視之如天的夫君了……臉上像是燒着一般熱乎乎的,整個人也跟着緊張起來。
趙無恤輕輕挽着季嬴,與她一同坐到榻上。
回頭想想,這一路走來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雖然打剛來到春秋之世開始,趙無恤就立誓要避免曆史上“磨簪夫人”的悲劇,不過那時候的他也未想到,自己竟然是以“娶姊”的方式,來打破命運裏的詛咒。
知宵、代君對季嬴的觊觎,被趙無恤的武卒和鐵騎打退;趙氏内部的異議,被趙無恤瞪上一眼就噤若寒蟬了;外界輿論的風言風語,也被上卿的鐵腕按了下去。
他幾乎是頂着天下人的手指和唾沫星子來做這件事的,爲趙氏服務的孔門弟子中,因爲此事不辭而别的不在少數,好在冉求、子貢、宰予等幹吏一個沒走。
有形的阻擾在他的強權下不敢公然吱聲,但無形的壓力,卻一直籠罩着二人,哪怕過了今晚,這種禮樂道德的壓迫感也會一直持續下去,這就是做出選擇的代價了。
但趙無恤不後悔。
兩根兒臂粗細的香燭,映得洞房中通亮,各種禮器,祥瑞放在案上。不同于後世大紅的喜帳,先秦婚禮喜歡玄白兩色,幹淨而樸實無華。二嬴同牢,更是有意無意地用起了複古的殷人之禮,據說當年武丁和婦好成婚也是如此這般,他想以此沖破周禮裏“同姓不婚”的藩籬。
用破成兩半的匏作爲爲酒器,交換着喝過合卺酒,季嬴的朱唇也濕潤了。二目相對時,她恍然想起年幼時二人也不避男女之防,在一張榻上打鬧過,可如今與那時又有不同,她看到趙無恤眼中倒映着自己的身影,比在玻璃鏡裏照出來的更爲明豔……
季嬴覺得自己的心髒跳得厲害,不知道越貼越近的無恤是不是聽到了。害怕,擔憂,歡喜,羞澀,種種情緒使得她鬼使神差地捉住了趙無恤攔腰抱過來的手,就像小時候阿弟想要撓她腰肢,被她重重打手一般。
“阿弟,你,你要作甚……”
趙無恤見着坐在床邊,繃得僵硬,失口又喊了自己一聲弟弟的季嬴覺到有些好笑。
他當即闆着臉,嚴肅地說道:“當然是要行周公之禮了。”
“周公之禮?”季嬴的手還在無力地抵抗,這時代可沒這俏皮的說法。
“周公爲周士規定昏禮,其中有一句:‘主人入,親說(脫)婦之纓’……我身爲晉國上卿,自當遵循禮節,親自爲阿姊你寬衣解帶,敦睦夫婦之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