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雖然名爲城,卻沒有城牆,倒不是因爲所謂的“大都無防”,而是因爲這座城市一直處于擴張階段。
春秋的河北地區人煙稀少,哪怕趙上卿讓幹吏成抟經營了三年,依然隻有數千戶人家,以及數千戰争中淪爲氓隸的範、中行、衛人。其中還是以齊人居多,聽說這些在汶水之戰裏被俘的齊人被分爲三大批,一批留在魯國勞役,一批到衛國挖運河,還有一批就來到邺城開挖溝渠,整治洶湧的漳水。
但随着侯馬盟約的簽署,晉國公室的屬民被趙魏韓瓜分,于是邺城便成了最大的移民地點。
今年開春,衛國的三百戶被擄掠者,邯鄲的一千戶民衆,朝歌的一千戶工匠,從溫縣過來的七百戶趙氏舊人,一千戶知氏之民,他們從四面八方彙聚到邺城,這其中的主流,當然還是那一萬戶故绛民衆。
年僅五歲的西門豹見證了整個搬遷過程,他家本來住在故绛西門,故以西門爲氏,當年晉國遷都到新田,他的曾祖父也沒跟着搬過去。誰料到了他們這一代人,随着新上卿趙無恤的一份号令,整個故绛一萬餘戶居民都連根拔起。
在故绛當公室之民雖然日子苦了些,甚至許多氓隸之家無立錐之地,家中也無一點餘财,但還沒到必須逃亡求活的程度。從父母墳墓所在的故鄉被強制遷徙,故绛之民沒有怨言是不可能的,隻是畏懼身後趙兵鋒利的劍刃,還有趙卿之名才不得不成行。他們走的時候無不在埋葬先祖的墳冢痛哭流涕,也不知道這一生還能不能回來祭祀祖宗,更不知道搬遷時趙卿許諾的那些免稅好處能否兌現,就這樣帶着迷茫和猜疑上路。
他們最初以爲自己會到晉國的新“都城”銅鞮,結果卻多走了半個月的路,通過釜口道來到陌生的東方。
西門豹跟着宗族來到這裏的時候正值初春,隻見漳水旁的平原上,一片郁郁蔥蔥的草甸将漳水北畔整個蓋住,仿佛一張厚厚的嫩綠毯子,将厚重夯實的黃土地蓋在了下面,其中依稀點綴着一些桃樹,粉紅色的桃花朵朵綻放。
長途跋涉而來的人十分衰弱,邺城令計然組織了當地人和先到的人,在釜口通往邺城的塗道旁蓋起粥棚,好讓體弱者和生病者在此休憩。
抵達邺城後,原本極其嚴肅,緊緊盯着移民防範他們逃跑的趙兵搖身一變,變成了建築大隊,和當地駐軍一起動手,隻用了幾天時間就搭好了一萬多個窩棚,又找了些石塊在周圍擋風,按照遷徙時的裏闾分配,每戶一個小窩棚。很快,這些窩棚便在漳水兩岸鋪展開來。
這次跨越數百裏搬遷到邺城,趙無恤對移民的身體狀況感到非常擔心,據說當年平王東遷時,有兩到三成的周室移民因爲水土不服而死去,讓剛剛遭受重創的周朝雪上加霜,那種情況趙無恤不希望重演。
好在,爲趙氏服務的醫生極多。
在魯國立足的這些年裏,扁鵲等人也一直不斷地完善相關衛生條例。以往在與齊、知交戰時,因爲軍中有不少靈鵲醫者服務的緣故,趙軍的非戰鬥減員與敵軍相比就低了很多,這些衛生條例同樣适用于民間。雖然水土不服這個現象不可避免,但靈鵲醫者們認爲有相當多的患者是由于疾病引起的,當年平王東遷的疾病和高死亡率,主要還是因爲營養跟不上,以及管理照顧不善引起的。
所以扁鵲的衆弟子在抵達邺城的移民中執行了嚴格的衛生條例,勞役們手持鐵斧,開辟邺城周圍的森林,砍下了大量木材柴火,于是在每個臨時居住的窩棚邊上都用陶釜燒着水,所有人都必須喝熱水,每人每天都要吃一份蔬菜,出現疾病的人也會立即得到治療和密切的關照。
最終,水土不服症在計然強大的組織能力,以及靈鵲們的醫術共同努力下,被降到了最低,一萬戶故绛移民,目前雖然有兩千多人發病,但靈鵲醫者多年來總結出來的衛生條例發揮了巨大的效果。病号被隔離控制起來,嘔吐物和排洩物也都随時得到清理。他們也能通過看護人員得到足夠的飲用開水,在卓有成效地衛生條例下,死亡人數被控制在百位數。
如此一來,移民們最初驚恐的情緒平撫下來,他們開始注意這片眼前的土地,要如何加以開發利用,建立自己的新家園。
……
趙無恤讓移民保住了性命,也履行了承諾,每一戶人家都分到了一塊百畝的田地!而且是二百四十步的趙氏大畝!
雖然這些名義上屬于衆人的田要麽是被撂荒的土地,要麽依然被荒草和灌木所覆蓋,想要開墾還需要很大氣力,但對于在狹窄的故绛無立錐之地的氓隸和庶民而言,已經足以讓他們喜極而涕。
無論哪個時代,土地都是農民立足的根本。
但小農各行其是的粗耕,遠遠不如政府組織的精耕細作高效,所以這萬戶小民,其實都在計然之策的操控之内。
“古先聖王之所以導其民者,先務于農。故邺城之興,首在上農。”
一向重視貨殖貿易的計然提出的邺城經營之策卻是偏向農業的,因爲他很清楚,糧食就是一切。有了糧食就有人力,然後就可以興旺百業,訓練士卒,最後讓趙氏實現富強。
趙無恤對計然此策深爲認同,他的本意,便是将趙氏引上“耕戰”爲主的道路上去。于是種田專家樊遲也被從魯國調到這裏,準備組織春耕。
“覃懷厎績,至于衡漳,厥土惟白壤,厥賦惟上上錯,說的就是邺城。這片土地雖然人煙稀少,可一旦放把火将千年生長的森林和灌木燒掉,就是一片膏腴之地。”
站在漳水之畔眺望百業待興的邺地,樊遲已經雄心萬丈,想要将推廣代田法和開種冬小麥、戎菽以來魯國畝産兩石甚至兩石半的奇迹複制到河北了。
“開墾土地是最急迫的任務,然後抓緊時間播種,爲移民來到邺城的第一個冬季多儲備些糧食。從朝歌、邯鄲運來的糧食隻夠移民們吃到秋收後,再往後,就得額外調撥,超出量入爲出的規劃了。”
樊遲已經覺得農時耽誤了,心急如焚,好在邺城地處北方,耕作時間比魯地稍微晚一點,加上有成抟治邺時組織當地人開挖的十二條溝渠,灌溉也能順利展開。
于是邺城移民從原先的鄉黨宗族被拆分爲小農家庭,按10戶爲一甲,10甲爲一保,聯保連坐,編爲屯田戶開墾土地。每一甲分配給一頭牛或劣馬,這些牲畜還是趙無恤從中山國半買半訛來的。
成年人在屯田官帶領下,都去熱火朝天地幹活,年幼的孩子也被分社區裏闾集中到一起,趙無恤親自出動自己的内庫資金,下定決心要在邺城開辦系統的教育,從娃娃抓起!
移民初來乍到,住的大多是泥胚牆的草屋窩棚,唯獨蒙學修成了磚瓦房。
其實哪怕是在故绛内部,隻有晉國舊宮室附近有少量磚瓦房,其餘都是泥胚茅草的窩棚,一旦有火患就會損失慘重,這也是春秋之世常常諸侯城邑常發生大火災的緣故。
趙無恤這種對于教育和孩童的重視,讓邺城移民再度心生感動。
當然,孩童們是沒有太大感觸的,他們隻知道自己從此以後,就沒法一天到晚瘋玩了。
西門豹入的是蒙學,就在名爲“臨漳”的片區之内,蒙學中還用厚木闆擺成長長的案幾,廳明幾淨,孩童們睜着大眼睛,跟着從魯國過來的老師,從《詩》學起。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每天清晨,孩童們便會跟着老師那一口夾雜魯地口音的雅言,開始念書。對年紀稍大的蒙童,先生還會解釋一下其中意思,“此乃賀新婚歌,也即送新嫁娘之歌……“
對于西門豹這些年齡更小者,則隻需誦讀記住,再将字寫出來即可。
進入季夏之後,蒙學外的蟬鳴一日勝過一日,西門豹用稚嫩的手握着樹枝,在案幾下的沙盤寫下“桃之夭夭”四字,但他的心思,卻已經飛到外面去了。
因爲就在他所在的蒙學邊上,一座名爲”臨漳學宮“的大學已然完工,來自天下諸侯的士人趨之若鹜。先生說了,這個月考試名列前茅者,将能獲準進入學宮參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