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時節,會稽山如同一道翠屏,庇護着越人最後的國土,五千越卒和數萬越人在叢林中四處躲避,利用他們擅長的山地作戰阻止吳國人上山。
随着吳軍圍困此地月餘,越人糧食耗盡,隻能四處打獵采集爲生,靠剝樹皮,嚼苦藤葉,吃蟾蜍和螞蟻蛋度日,但這些東西不足以填飽數萬人的肚皮,越人已經饑腸辘辘,能否堅持到梅雨季節還是個問題。
勾踐曾經在攜李擊敗吳王阖闾,名聲震撼南國,以至于楚王熊珍在書面上也尊稱他爲“越王”,派使者來結交,迎娶了勾踐長女,希望以此與越國結盟。
可現如今,勾踐卻落得十分狼狽,望着有力無氣的越人們在山上駐紮得亂七八糟,傷者病者無數,他不由曾喟然歎息說:“孤将在此了結一生嗎?”
“商湯被囚禁在夏台,周文王被圍困在羑裏,晉國重耳逃到翟,齊國小白逃到莒,他們都終于稱王稱霸天下。由此觀之,大王今日的處境何嘗不可能成爲日後的福分呢?”
一位年過三旬的中年士人走了過來,被困一月後,範蠡也開始和越人一般披頭散發打扮了,他行走在會稽山上,不知道的人根本不會想到,這個蓬頭垢面的家夥會是大王身邊的楚地大夫。若換了文種,絕對做不到如此灑脫,他下山時還是好好洗了個澡,換上一身深衣,仔細挂好佩劍才走。
勾踐見是範蠡,如鳥喙般的面容露出一絲慚愧:“孤因爲沒聽大夫的勸告,貿然進攻吳國,深入五湖才落到這個地步……”
範蠡撩開自己的亂發,笑道:“能夠完全保住功業的人,必定效法天道的盈而不溢;能夠平定傾覆的人,一定懂得人道是崇尚謙卑。如今大王聽從種大夫之言,派他給吳王送去優厚的禮物,想來以種大夫之才幹,必能有所斬獲。”
原來,越王勾踐困于會稽之後,便向三軍發布了一條求賢之令:“凡是我父兄昆弟及國姓子弟,隻要有向寡人出謀劃策擊退吳國者,我将與其共同管理越國的政事,封地許之。”
與範蠡同樣是從楚國來的大夫文種對他這種做法加以批評:“臣聞之,商人夏天的時候就準備皮貨,冬天的時候就準備細葛布。天旱的時候就準備船,有大水的時候就準備車輛,就是打算在缺少這些東西的時候派上用場。有家有國者,即使沒有被四鄰侵擾的時候,也依然要選拔謀臣與武士。就像蓑笠一樣,雨已經下來了,才到處尋找肯定是來不及了。如今大王已退守到會稽山上,然後才尋求出謀劃策的大臣,恐怕太遲了吧?”
勾踐大慚,但他這個人有時候剛愎自用,殘暴寡仁,但一旦遇挫,卻又會深刻反省自身,禮賢下士,他當時像一個認錯的孩子般對着文種、範蠡等人頓首道:“如果能夠讓我聽聽二三子的高見,又有什麽晚的呢?”
他這種知過能改的态度讓已經産生一絲離去之心的文種、範蠡留了下來,衆人商量一番後,決定派文種去山下的吳軍大營請求議和,如今已經去了一天一夜,仍然沒有消息。
越王勾踐有些焦躁,來回踱步問道:“若吳王不允,爲之奈何?”
範蠡道:“如果吳王不答應,大王不如親自前往事奉他,把自身也抵押給吳國。”
勾踐臉色不太好看:“如此一來,越國豈不是相當于亡了!?”
範蠡語重心長地說道:“失去國都,被吳軍占領全境,越國已經相當于亡了。如今大王想要複起,便隻能像吳國孫武子所說的一樣……”
他以拳擊掌,重重地說道:“投之亡地而後存,陷之死地然後生!”
就在這時,外面的疇無餘、胥犴等人來報,說文種回來了!
勾踐和範蠡對視一眼,連忙到山隘處相迎,卻見文種遠遠長跪于地,慚然說道:“臣辱于君命,吳王說他必滅越國……不願接受越國的條件!”
……
“吳王面上有焦色,據我猜測,若不是西面的陳、蔡有事,就是北方的徐地、東夷之地有亂,故不想與吾等僵持到五月份梅雨降臨,到時候整天都是陰雨,吳軍也無法久戰。出于這些原因,夫差本來都要答應臣的請平了,但這時候吳相伍員闖了進來,說了一通話,大緻之意是天帝把越國賞賜給吳國,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千萬不要答應大王的請平……于是夫差就将臣趕了出來。”
文種水都沒喝一口,就将出使吳營的事情原原本本說了出來,衆人面面相觑,範蠡在沉思,而勾踐則索性一跺腳,說道:“将吾妻吾子帶上來!”
滿面墨紋的越王夫人及年幼就開始斷發的公子鹿郢被帶了上來,勾踐紅着眼盯着他們看了一陣,用越語說道:“既然夫差和伍子胥要對我越國趕盡殺絕,那我便先殺妻子兒女,再焚毀寶器,親赴疆場拼一死戰!于越男兒,甯可站着死,也不願跪着生!”
他便一揮手拔除腰間鋒利的寶劍,就要朝自己的妻兒劈斬下去!
範蠡快步跑到越王夫人和公子面前擋劍,以至于越王的劍停在他胸口數寸之外,衆人這才反應過來,紛紛上前阻止,其中文種說道:“大王且慢,事情還有轉機!“
越王眼中滿是殺意,問道:“有何轉機?”
文種連忙拱手道:“第一次出使時臣便發現了,吳王已有退心,隻是伍子胥太過聰慧堅決,吳王這才堅持要滅越,若無子胥,臣之計肯定已經成了!吳國并非是伍子胥的一言堂,能與他抗衡者,唯獨吳國的太宰伯嚭。伯嚭與臣同是楚人,他十分貪婪好色,之前就曾向我公然索賄。吾等可以用重财美色誘惑他,讓他幫忙說話,請大王再允許我下山去通融,或許能有轉機!”
勾踐看着抱着兒子哭泣的妻子,歎息道:“事到如今,也隻能如此了……”
他握劍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随即卻又舉了起來。
這是把上好的青銅劍,寒光閃閃,劍身滿布黑色菱形花紋,紋飾精美,劍格兩面鑄有花紋,分别嵌有藍色玻璃與綠松石。正面劍身處有兩行鳥篆銘文:“越王鸠淺(勾踐)之劍”,而背面則是兩字:
純鈞!
……
“純鈞”,這是青銅時代最完美的一把寶劍,傳說中,這把劍是天人共鑄的不二之作。
越王允常爲了鑄這把劍,特地請來鑄劍大師歐冶子,千年赤堇山破而出錫,萬載若耶江江******而出銅。鑄劍之時,雷公捶打,雨師淋水,蛟龍捧爐,天帝裝炭。歐冶子承天之命嘔心瀝血與衆神鑄磨十載此劍方成,劍成之後,衆神歸天,赤堇山閉合如初,若耶江波濤再起,歐冶子也力盡神竭而亡,這把劍已成絕唱……
勾踐上次展示純鈞時,曾将與楚國風胡子齊名,心高氣傲的相劍者薛燭驚得從座位上仰面摔倒,面色凝固呆滞。過了好大一會兒,薛燭才突然驚醒,勾踐猶記得當時他那可笑的模樣。
薛燭腳尖點地幾個縱躍掠下台階,來到“純鈞”劍前,深深一躬,然後又表情肅然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從侍者手中接過寶劍,小心翼翼地敲了幾敲掂了幾掂之後方才将劍從鞘中緩緩拔出。
“以手揚劍,其華捽如芙蓉始出。觀其釽,爛如列星之行;觀其光,渾渾如水之溢於塘;觀其斷,巖巖如瑣石;觀其才,煥煥如冰釋……無價之寶,無價之寶!”
這就是薛燭當時的溢美之詞,要知道之前,他可是将“毫曹”和“巨阙”兩把名劍評價爲“暗淡無光”,“質地趨粗”,連看都懶得多看一眼啊!
所以純鈞劍真的是越國的至寶,是越王權威的象征。
勾踐不舍地撫摸着這把寶劍,歎息道:“當年,楚靈王要用千匹駿馬,三處富鄉,還有兩座有市肆的大城來換這把寶劍,卻被寡人的父王拒絕了。”
佩劍對于越人而言,就好比野獸的牙齒一般重要,但如今即将失去一切的勾踐,決定用他來搏一搏,生死成敗,在此一舉……
他将純鈞寶劍雙手捧起,交給了文種。
“還望種大夫能再去吳營走一趟,攜美女重寶賄賂吳國大宰嚭,讓他再安排卿見一次吳王,向他獻上純鈞寶劍,再轉述孤的原話。”
爲了讓越國生存下來,勾踐作爲越王的高傲和氣度在這一刻收斂,化爲堅忍和卑屈……
“罪臣勾踐再拜稽首:越國的軍隊不足以勞煩大王繼續讨伐,勾踐願以金珠美玉、戶口子女當做禮物奉獻給大王,來酬謝吳國來屈尊讨伐罪國。還望大王能允許勾踐送親女與大王爲隸妾,越國大夫、士人之女與吳國之大夫、士人爲隸妾。越國的寶器,如純鈞、巨阙、毫曹、離镂等劍全部進貢給吳國,勾踐率領舉國民衆加入大王的軍隊作爲臣妾,悉聽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