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周王城以北三十裏,盟津渡口。
盟津對于周王朝而言,有非同一般的意義:六百年前,文王受命九年,周武王向東觀兵,來到盟津。他将周文王的木主載于車中,自稱“太子發”,在這裏召集八百諸侯相會,宣告了以周伐商的《泰誓》。
當時的場景令人難忘,白須飄飄卻不減勇銳的師尚父向諸侯酋邦們發号施令:“總爾衆庶,與爾舟楫,後至者斬!”周武王從盟津渡河,至中流時,有一條大白魚躍入王舟中,武王彎腰将它撿起用來祭祀河伯,渡過大河之後,又有火流星從天而降!一直飛到王屋山才墜落,流色爲烏,本色赤紅,其聲驚雲動魄!
這之後兩年,周武王再度來到盟津,以戎車三百乘,虎贲三千人,甲士四萬五千人伐大邑商!是年,歲在鶉火,月在天駟,日在析木,辰在鬥初,星在天電……
不過如今六百餘年過去了,不可一世的姬周王室卻早就沒了祖先的英姿勃發,反而一副病怏怏的樣子,随便一場風浪吹來就搖搖欲墜,這一點,在今日的盟津渡口體現得尤其明顯。
天色蒼茫,冰消雪融,一場春雨剛過,空氣中充滿了溫暖的味道,但盟津渡口,發自内心的寒意卻直沁人全身。渡口邊上,周王卿士劉公之子劉承站在齊腰間的野草叢中,看着洶湧澎湃的黃河奔騰而過,目光恐懼而呆滞。
在他眼前的大河對岸有一塊黑幕,那是河陽的趙兵。看着對岸黑壓壓的趙軍陣列,還有張開一道道白帆的趙氏溫縣船隊慢慢駛來,即使隔着河岸數裏遠,劉承感覺自己喘不過氣來,這讓他感覺徹骨的寒冷,還有深深的絕望。
劉國是天子的畿内封國,第一代祖先劉康公爲周頃王的小兒子,是周匡王和周定王的同母兄弟,食采于劉邑,從此世代相傳,自康公、定公、獻公、文公四世直到現在,一百年間相繼爲王室卿士。劉國諸公,在朝總攬百官,出外能号令諸侯,地位何等顯赫,是周、召、毛等公衰弱後獨攬周室大權的公卿之家。
然而時至今日,劉氏卻面臨着極大的危機!
他家與晉國範氏世爲婚姻,然而如今範氏敗亡,晉國趙、魏、韓三家分知、範和中行氏之地,周室見情況不妙,便開始冷落劉氏。之前幾年還以爲趙氏已經不再追究此事了,誰料晉國新上卿趙無恤不知爲何,突然想起劉氏做過的事來,竟悍然發兵讨罪!
算上魯國的話,趙氏的體量和兵力已經超過了齊國,以至于劉公急得發病不能下榻,就連今天的事情也隻能讓世子劉承來代勞,隻希望不要因此惹怒了可怕的趙氏,爲劉氏再度帶來無妄之災。
都怪單氏!
想到這裏,劉承恨恨地斜眼望去,自己的同齡人單平也站在河邊,他是單穆公之子,現任單公,雖然同樣枯站在岸邊,卻一臉的自得,絲毫沒有以天子之卿來迎接諸侯之卿的屈辱感。
單國,是周成王之子所封的諸侯,同樣是畿内封國,在平王東遷之際一起跟着過來。但地位不顯,直到近百年來才漸漸出頭,又通過平定王子朝子亂,成爲僅次于劉氏的公卿,在王室内部構成二卿共治的格局。
數年前,周室卷入晉國内戰,在範、中行和知氏倒台後,劉氏被冷遇,親趙的單氏頓時一躍而起,成爲天子身邊炙手可熱的卿族。尤其是在趙無恤帥大軍停駐孟津北岸的河陽,威脅王室時,周王更是答應了單平的建議,讓他們擺開陣仗歡迎趙無恤來南岸!
其實對岸的趙兵不多,就三五千,可這支百戰之師卻氣勢吓人,不是周室這承平已久的王孫将帥,商賈贅婿組成的兵卒所能比拟的。
“他們來了!”單平突然捏緊了拳頭,看着遠處。劉承連忙一擡頭,順着他的目光看去,見對岸駛來的七八艘白帆大翼越來越近。在它們靠岸後,船上運載的馬匹一隊隊躍下,慢慢彙聚起來。雖然隻有數百匹,但聚集到一塊後也能踩踏出雲雷之勢!伴随着一陣雷聲,由遠及近,越來越響,不止劉承,連單平也有些臉色煞白。
這就是那名動中原,将知、範、中行三千裏山河踩在腳下的的趙氏鐵騎?
騎從簇擁下,高大的玄鳥旗幟在風中中拂動,上面那隻捧着太陽的玄鳥,直欲展翅高飛。
是趙無恤來了,那個挾帶着沖天殺氣的晉國上卿帶着三百趙氏鐵騎,從大河對岸渡過來,如此天險也無法阻止他的腳步。
過去幾個月裏,他殺死了知瑤,驅逐了知伯,逼迫整個晉國的卿大夫在侯馬盟誓,承認他那不可動搖的地位。又将晉侯午擄去銅鞮軟禁,名爲晉卿,實專晉權!他這次心血來潮來到成周,究竟是想要做什麽?難道是要把晉國的事情在這裏再做一遍麽?向世人展示他的冷酷和殘忍,無情的摧毀一切,将本已搖搖欲墜的天子之邦徹底推入深淵?
劉承緊緊的咬着嘴唇,臉色蒼白,單氏是親趙的,在這種情形下,劉氏應該如何自處呢?
容不得他多想,玄鳥大旗上的炎日玄鳥開始跳躍,從遠處跳躍到了他們近處。而鐵騎如風,隐隐約約的馬蹄聲也迅速化作震耳欲聾的驚雷。大地震顫,聲如潮湧,數百趙氏鐵騎沖到了單平、劉承等人的儀仗面前,将他們圍在中間,繞着他們打轉,馬蹄幾乎要踢到他們臉上去。一時間,馬蹄聲、兵器撞擊聲、士兵們兇狠的呼喝聲,彙成一道巨浪,将他們吞沒、卷走,單平和劉承頓時不知所措起來。
衆星捧月中,黑衣黑甲赤色大氅的趙無恤騎着一匹肩高七尺半的披甲駿馬出現在單、劉二人面前。他坐的高,看他們的目光是俯視,就像一座山,沉甸甸的壓在倆人的心上。一種說不出的恐懼籠罩了劉承,讓他兩腿發顫,牙齒打戰,咯咯的聲音連聾子都能聽得到。
趙氏騎兵紛紛發出了譏笑之聲,趙無恤自然也聽到了,掃了一眼,問道:“晉國上卿在此,天子卿士單、劉二公何在?”
……
趙無恤的聲音如同炸雷,刺得人耳膜生疼。劉承吓得一哆嗦,手裏的玉圭差點掉在地上,見單平已經上前一步自報家門,連忙上前應道:“劉公世子在此……”
“見過單公。”
趙無恤朝單平點了點頭,但對于劉承,他甚至沒有正眼看一眼,踢了踢戰馬,高大的骕骦駿馬向前邁了兩步,馬頭抵到了劉承的面前,嘴角腥臭的泡沫幾乎甩到劉承的臉上,使得劉承不由自主的向後退了一步,差點跌倒在地,臉色煞白。
無恤銅胄後面的話語是冰冷的:“劉公世子?劉公爲何不親自來見我,卻隻派了世子,這是看不起我年輕麽?”
劉承身爲世子,地位的确沒有晉國上卿高,他連忙垂首道:“豈敢,家父抱病家中,故讓小子代勞。”
他心中凄凄涼涼,自己家作爲天子卿士,多次參與主持盟會,雖然王室的确是破落了,但天子公卿與大諸侯國君等同,相互朝聘時也彬彬有禮,何時落到過這種落魄的境地。
“果真如此?”趙無恤詢問性地看了看單平,單劉兩家雖然有朝堂争執,但也畢竟齊心協力對抗過王子朝,唇亡齒寒,扳倒就行,不至于将對方往死裏陷害,便點了點頭,爲劉公作證。
但趙無恤臉色卻并未好轉,他下馬解胄後一雙鷹枭般的眼睛在單劉二人身上打量了數遍,沒有客套,直截了當地問道:“我要的人呢?二位可将他帶來了?”
單平連忙讨好地說道:“應上卿的要求,要犯苌弘已帶到。”
話音剛末,叮叮當當的聲音從遠而近,一位年過六旬,身高八尺,相貌堂堂的老士人走了上來,被囚禁數日後,花白的頭發有些紛亂,手腳都枷鎖和腳鐐束縛着。
劉承見爲劉氏服務了幾十年,向自己傳道授業的夫子落到這下場,鼻子一酸,差點哭了出來,但終究還是忍住了。
劉國傳承了一百年,如今是第五代,不能就這麽亡了,所以縱然有所犧牲,也定要讨好晉國趙卿,讓劉氏能平安度過這場劇變浩劫,劉承也隻能默默地接受這一切,放低了袖子,不敢看老師的眼睛。
苌弘看了劉承低垂的發髻一眼,歎了口氣,也未說什麽,就這樣踉踉跄跄地踱步到趙無恤身前,目光也不躲閃退讓,就這樣直直地看着他。
面對一怒則諸侯懼,安居則天下息的赫赫晉國上卿,老者眼中沒有害怕,隻有坦蕩和無畏!
他雖然手腳被束縛,自由被剝奪,甚至連尊嚴性命也得不到保證,但還有一副好嗓子,老人家聲如洪鍾,說起話來氣勢不亞于趙無恤!
頗似當年在此對八百諸侯發号施令的師尚父!
“大河之南乃天子畿内之地,諸侯、卿大夫至此者,不得持刀刃兵器,須下馬卸車,解胄解甲,朝王城天子宮室處稽首而拜!昔日晉國上卿趙文子,魏獻子至此,亦當如此!今日趙元帥焉能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