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侯午一個多月前從侯馬被強行帶到銅鞮,春暖花開之際,虒祁宮中的宮女,寺人也陸續抵達這裏。在重新入宮前,他們便被淘汰大半,适齡的宮女和豎人直接被劃歸民戶,剩下的人中也加入了不少新面孔,裏面不知有多少人被趙氏收買,成爲眼線内應。
晉侯就像一隻籠中鳥般被困在宮中,進去後就再未露過面,過的日子其實連遠在東方的魯侯都不如。至少新的魯侯隻是個十多歲少年,想法沒那麽多,魯國的趙氏幕府則由一個趙無恤四歲的長子擔任,也不會沒來由地給宮裏壓力。
但在銅鞮宮,那種壓抑到窒息的恐懼一直纏繞着晉侯午,他隻能在被軟禁的内宮裏,望着高牆長籲短歎。
牆外的世界是喧嚣塵上的,趙魏韓三家的強行瓜分,将整個绛都内畿都割裂開來,經過六七天的跋涉,第一批移民陸續抵達這裏。
銅鞮除了周長十餘裏的銅鞮宮外,縣邑本來不大,如今,卻塞滿了從新绛遷來的官署、大夫、士人,更多的還是民衆。
本來想着到銅鞮後這段遷移就算告一段落了,但他們卻在歇息後得知,還得繼續往東走上十天半個月,經由釜口道,去太行以東,邯鄲以南名爲“邺”的地方安居。
一時間,遷徙的民衆怨聲載道,但沒辦法,趙兵的戈矛劍戟明晃晃地頂在身後,他們隻能休息夠了繼續上路。好在沿途的吃食和住宿還有保證,被遷徙的也多半是失地,幾近淪爲氓隸、雇農的人家,吃得了苦。
不過他們沒意識到,從離開銅鞮的那一刻起,他們便不再是從前的公室之民,而成了趙氏之民……
趙無恤對這次大移民很重視,一萬戶人家以小家庭爲單位,之前的宗族聯系被切斷,他們會分爲五批去邺城,每一批都有軍隊護送,僚吏監視,這些趙氏之吏裏,便有任章的身影。
此人雖然略顯稚嫩,但二十多歲就能在趙無恤說出這麽多話不緊張,已經算不錯了,加以打磨,多年後未嘗不是一塊璞玉。
所以趙無恤在請計然擔任邺令,負責邺地的開發事項之際,也讓任章跟着他做事,無恤很想看看他究竟能做出怎樣的成就來。
“算起來,我也曾向老子求學過,與任章也有幾分關系,不過上卿将姑布子卿的弟子交給我來打磨,他不會有什麽意見?”
“姑布子卿隻想爲弟子求職,他自己則繼續雲遊四海,放浪形骸,做快活的求道者,這些身外事,應當不會在意。”
“真是羨慕啊……”計然面帶豔羨地說道:“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在這一點上,我不如老子,也不如姑布子卿。”
“老子和姑布子卿選擇的是隐世,因爲他們已經無所求,先生選擇的是出世,退則老蒿藜,進當緻堯舜,這大概就是先生的志向罷?”
計然大笑:“上卿知我,必讓趙氏邦富兵強而不衰,開百年之太平,老朽方能引退。”
說到師長弟子,趙無恤心中一動,又問道:“我聽子貢曾言,先生有位弟子名喚範蠡……”
……
趙無恤當年本來想讓子貢去楚國尋訪範蠡、文種,不巧那時候他二人作爲楚王使節去了越國。這之後趙無恤又兩次派人入楚尋訪,都無果而返,甚至連與他一同去的文種也找不到了。無恤不甘心,又花費重金讓使者入越國尋根究底。
趙使帶着轉譯者一路走到會稽,才得知範蠡那次入越後,便得到越君勾踐賞識,留下來做了越國大夫,文種在完成楚越聯姻之事後,也奉楚王之命,留在越國輔佐越君……
從河北到楚都郢城,慢一點得走上兩三個月,再從郢至越,縱然坐船順大江而下比較快,也得十天半個月方能進入會稽,所以這幾次一來一回,蹉跎兩年便匆匆而過了,趙無恤也隻能遺憾地與文種、範蠡擦肩而過……
計然聽完後颔首:“當時上卿還讓我寫了信附于禮物中送去,就不知我那弟子是如何回應的。”
趙無恤心中有些不快,到他這個地位以後,很少再出現被人拒絕的事情,列國士人聞趙卿愛才,都像任章一樣,主動來求職:“他說先生高才,有先生輔佐我,抵得上一百個範蠡,婉拒了我的聘請。”
計然大笑道:“範少伯說謊,他花了兩年時間就将我的計然策學了一幹二淨,雖然未必能超過我,但若能遇上明主,操持千乘之國,隻怕不亞于我。”
聽計然這麽一說,趙無恤對範蠡更加好奇,越發希望得到此人了。“興越三傑”若能得其二,甚至得其三,三人皆可作爲封疆大吏,趙氏基層士人已經獲得了不少,現在缺少的就是這些王霸之才。
“先生可否再寫信勸勸範蠡和文種?于越雖然一度在攜李擊敗吳國,吳王阖闾死于此役,也算名震天下,更在三年前與楚國聯姻,勾踐之女嫁與楚君熊珍,楚越隐隐有聯合抗吳之勢。然于越自古蠻荒之地,西則迫江,東則薄海,地不過五百裏,民不過五十萬,又飯稻羹魚,野無積庾,更無駿馬戰車。以越國之勢,縱然曠世大才去那裏,也不過能讓此國振作一時,短時間内,我不信越國能突破吳國,成就大業。”
計然捋着胡須無奈地說道:“趙氏人才濟濟,越國卻僅有他們兩位文臣,來這邊或許更加輕松,形勢更好,但在越國,一旦越子開始重視他們,必将引爲心腹肱股,加以重用。我那弟子雖然在信中謹言慎行,實則心高氣傲,和文種一樣,都是甯爲雞首不甘牛後的人,他既然已經婉拒上卿,隻怕是下定了決心,打算在越國做一番事業了。更何況……”
計然笑了笑:“更何況吳國與越國同屬一州,語言相通,習俗相近,兩國合一,可成就南國霸業,故不是越滅于吳,便是吳亡于越,晉國的蔡史墨十多年前就曾預言過,吳将亡于三十年後,或許最終亡吳者,便是文種、範蠡二人輔佐的越國。”
趙無恤心中暗贊計然這猜測無比精準,曆史上和六卿相争、陳氏代齊同時發生的,就是吳越春秋了,勾踐卧薪嘗膽,十年報越的故事流傳千秋。然而這其中的反複,波折,君王的較量,名臣的勾心鬥角,美人們如煙花閃爍夜空的驚鴻一瞥,是未聽過那些傳奇故事的人根本無法想象的。
他在心中計較,前些天聽聞吳王夫差開始激勵士卒,憤而伐越,打算報三年前攜李之戰之仇,吳越的鏖戰正要展開,也不知結果如何了?在曆史上,這次戰争以越國慘敗,勾踐淪爲夫差仆從告終,兩人二十年的相愛相殺拉開序幕。既然勾踐的事業即将陷入低谷,到時候派自己的新行人楚隆入越走一趟,賺範蠡、文種北來不遲。
一念至此,他便暫時放下了此事,如今手裏有董安于坐鎮晉陽,張孟談操持魯國,端木賜控制陶丘,尹铎遷往邯鄲,佛肸改任長子令,朝歌則由成抟駐守,陽虎于柏人防禦戎狄鮮虞。最後再讓計然随同自己坐鎮邺城,趙氏的關鍵經濟、行政、軍事中心便齊活了。
但人才這東西,趙無恤是從來不會嫌多的,既然遠的範蠡、文種暫時騙不來,他便将目光放在較近的周室,那裏也有一位不錯的人才。
到了一月中旬的時候,趙無恤回到溫縣,準備完成趙氏全族遷往邺城的事宜,绛都民衆的遷移動靜極大,這件事已經傳遍了中原,就在大河對岸的周王室爲趙氏将主邑從自己邊上遷走暗暗松了口氣的時候,孟津那邊卻有急報傳來。
“晉國上卿帥大軍兵臨孟津,旌旗覆蓋十裏,艦船占領南岸渡口,揚言要問周室公卿之前蒙蔽天子,助知、範、中行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