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蒲年過五旬,是秦國的大庶長,作爲一個遠支公族,這個位置不是他靠父輩蔭職得到的,而是靠自己一劍一矛打拼取得的。十年前吳師入郢,楚國将亡,申包胥入秦國乞師,在大鄭宮内哭得稀裏嘩啦,七天之後,秦哀公實在不忍心,便賦詩《無衣》允之,表明秦楚兩國同敵同仇。
他派子蒲子虎這對遠房堂兄弟爲主将和副将,帥五百乘之兵入楚。這位子蒲不但會領兵,卻很機智,在與吳軍交手前,他對楚國王子子期說:“我不知道吳軍的戰術,不能貿然爲前鋒。”
于是便讓楚人先和吳軍作戰,秦軍緊随其後,小仗坐享其成,大仗則突然切入打敵人一個猝不及防。雙方合力大敗吳國猛将夫概,還滅亡了唐國,最後在雍澨取得決戰勝利,驅逐了吳人。
整個過程中,因爲子蒲的機智,秦軍損失甚小,卻在事後得到了楚國表達謝意的”商於之地“這處秦楚險要之地,足足有數百裏之廣,秦國疆域突然多出了不少,同時獲得的還有上面生活的十萬民衆。
子蒲由此成爲庶長,經過十年政治鬥争,登上了大庶長之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今日的争執和分歧,也是他掌權後從未遇到過的,在秦伯發問後,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子蒲。
“少梁、屠原、彭衙、北征、輔氏、新城、邧、汪、鄜……”
大殿之中,子蒲當着秦伯和三位庶長的面,掰着自己的手指,不慌不忙從一數到了九。
“河西的九座城池,不用拿地圖查看,我一一都記得,因爲河西,是秦國的百年之恥!”
在子蒲的絮絮道來下,秦國的河西心結,再度明明白白地呈現在衆人面前……
……
秦國的曆史是一個西陲小族不斷東進擴張的曆史,他們立國雖晚,但發展較快,經過曆代向東擴張蠶食,武公、德公時期已控制了雍州西部中部地區,其影響已達大河以西,洛水以東的“河西”地區。
秦穆公十年,流亡的晉國公子夷吾欲卻秦的力量回國即位,并承諾:‘誠得立,請割晉之河西與秦。’于是秦派兵護送晉公子回國登上君位,是爲晉惠公。但晉惠公這個無恥的家夥食言而肥,背約不與秦河西地,由是兩國結怨。
終于在秦穆公十五年即公元前645年,兩國大戰于韓原,晉軍大敗,國君被俘,時年十一月秦釋放了晉惠公;作爲回報,晉也獻出了河西之地,數年後(前640年)秦穆公相繼滅了梁、芮二小國,至此,秦控制了河西絕大部分土地,但晉國卻不甘心,常有反撲,雙方在河西拉鋸,也拉開了秦晉長達兩百年的河西争奪戰序幕。
秦穆公去世後秦東進勢頭減弱,到了秦康公四年(前617年),少梁(陝西省韓城市南)被晉軍攻占,秦國開始失去河西,随着秦的衰弱,九座城池陸續丢失,最後退回到秦穆公初年的疆界處。
這之後曆代秦伯雖然見識有限,唯獨一個念頭是清晰的。
“屬于秦國的土地一寸也不能丢失,河西是穆公稱霸的夢想,必須奪回來!”子蒲今日便将曆代國君和庶長的心聲明明白白說了出來。
“如此說來,大庶長也支持接受知氏投靠,接收河西?”秦伯大喜,他又何嘗不想如此?
子蒲颔首:“然也!”
開玩笑,但凡頭腦清晰的秦國政客都知道,河西是秦人心裏的一根刺,如果一個庶長不号召收複河西,他就會被國人輿情所鄙夷;若是一位大庶長拒絕了唾手可得的河西,他就會被萬夫所指,失去國人支持,也意味着失去政治生命。
可以這麽說,複河西,就是在秦國做庶長的政治正确……
子蒲此言一出,秦伯甯松了口氣,右庶長子虎喜出望外,左庶長卻連連搖頭。
“大庶長,我祖上雖非秦人,但我也能理解,在秦人心中河西的地位,爲了河西地開罪趙魏韓,引發戰禍,實在是劃不來啊,也許到時候秦國失去的,不止是河西……”
子蒲搖了搖頭:“左庶長,你看到了其一,卻沒有看到其二。”
他侃侃而談道:“河西之地乃雍州最開闊的地帶,土地肥沃物産豐富。又扼秦晉水陸通道,山河表裏險阻可恃,常爲孔道,爲有國有家者必争的戰略要地。秦有河西,則可進取東方,秦穆公時秦軍一度到了鄭國和滑國,還打過激蕩人心的王官之役,讓晉國不敢開绛都之門……”
“但若秦無河西,則晉人随時可以威脅秦國,秦桓公時的輔氏之戰,秦國大敗,複河西無望!麻遂之役,秦國大敗,喪師一萬!景公時的棫林之戰,秦國大敗!晉人甚至已經進擊到了泾水以西,威脅到了雍城的安全!”
殿中所有人都沉默了,庶長們默默聽着子蒲叙述。
“故在趙魏韓逼近之際,若無河西,則三家之患近矣,秦或許将和衛國一般,成爲被三家随意宰割的牲畜。故于情于理,吾等都必須幫助知氏守住大河,将河西收歸己有,如此才能将咄咄逼人的晉人再度擋在大河以西,好讓恥辱不再重演……”
“至于趙魏韓三家會不會因此遷怒于秦,發兵進攻?”子蒲冷哼一聲:“趙魏韓此刻大概在瓜分知氏和晉公室的領地,三家矛盾重重,必不同心,吾等占領河西後面對的敵人,很可能隻是魏氏一家。左庶長擔心秦國舉國之力都敵不過趙氏,難道還敵不過魏氏麽?”
左庶長無言以對,回到了座位上,右庶長子虎則想到了什麽,興奮地說道:“秦人口口相傳,帝颛顼之女名女修,女修織,玄鳥隕卵,女修吞之,生子大業,大業便是秦趙兩族的祖先,直到殷周之際才分離開來,秦人先祖在犬丘時爲了尋求庇護,還曾投效過趙志父,自稱爲趙氏,直到爲諸侯後比趙氏地位高了,方正式爲秦。既然秦趙同爲大業之後,高舉玄鳥旗幟,趙氏在晉國勢大,莫不如派人去聯絡,若能達成盟約,永不交兵,秦國大可放心地接手河西……”
子蒲對堂弟的這個建議卻嗤之以鼻,他想的也太簡單了,若同姓同族就可以信任,這時間哪麽多争鬥:“秦趙雖爲同族,卻已經隔了二十幾代人,血緣早已比水還淡。當年趙盾爲晉卿時,是如何在令狐之戰裏欺瞞秦人的?當時他可曾念半分同姓之誼?還不是說欺騙就欺騙。國君,右庶長,還有左庶長、驷庶長,以及所有秦人,汝等必須牢牢記住一個教訓,晉國人都不可信!哪怕對方是我嬴姓同宗也一樣!”
在秦人眼裏,以晉惠公、晉懷公、晉文公、晉襄公、先轸、趙盾、魏壽餘這些晉國人的代表,實在是太過狡猾陰險了!在被坑了無數次後,春秋之世,老實巴交的秦人終于從晉人處學會了欺騙和毫無下限,并在戰國時期如數還給山東諸侯……
不過子蒲話音一轉,又道:”當然,雖然要提防趙氏不可信賴,但接洽還是要的,說不一定趙無恤自己也想削弱魏氏,秦趙甚至不用敵對,而是合作!”
随着大庶長子蒲的拍闆,秦國接納知氏之降,收複河西的決定便做出了,朝會結束之際,子蒲還拉住了子虎,對他說了幾句話……
……
“什麽?兄長不讓我去河西?”子虎滿心都是收複故土的壯懷激烈,有些不太高興。
子蒲撫着長須道:“知氏無路可去,河西派驷車庶長去接收即可,汝另有要事要做。”
“何事?”
“先君剛死就發生太子暴死之事,我扶持君上繼位,卻有許多近支公族不服,内鬥政争陸陸續續持續數年,乃至于秦國無暇顧及晉國六卿之亂,平白錯過了大好時機。一年前我在朝堂上掃清政敵,也隻來得及派兵去占據了桃林之塞。”
“桃林之塞?那荒蕪的破地方,山川縱橫,除了栗樹桃樹外都種不了别的,要來有何用?”
子蒲有些失望:“十年過去了,你還是一隻知道沖鋒的莽夫,這桃林之塞前據華嶽,後臨泾、渭,一直以來都是秦國喉舌、用兵制勝者必出之地也。崤函之戰後,秦國一百五十年不能東出,就是因爲晉人扼住了這裏。”
“原來此地如此重要……”
“所幸去年我乘着知趙決戰之際,占領了崤函的幾處隘口,你這就帥一軍之衆,再帶上擅長築關隘的大夫尹喜,在開春後去桃林之塞修築關卡。”
“關卡?是爲了防範晉人?”
“主要是韓氏,在擊敗知氏後,韓氏正發兵河外,隻怕韓氏的家主是看上這一片了,要強行插一手了。”
子蒲又語重心長地對子虎說道:“你與左庶長間雖然有分歧,但還是需要忍讓,他說的也不算錯,趙氏崛起太強勢了,的确隐約可能成爲我秦國的大敵!雖然僻在雍州,我依然能感受到趙無恤帶來的威脅。”
“所幸有了桃林之塞的關隘,以及十年前你我助楚複國後得到的商於之地,加上河西,秦國在東北、東、東南三面便有了山河之固!”
子蒲信心滿滿,他不知道的是,因爲曆史已經面目全非,晉國内戰那些細節的偏差,如知氏的提前敗亡,趙魏韓微妙的關系,竟讓秦國有了一個小小的複興機遇……
“我爲大庶長期間,縱然不能實現穆公夢寐以求東進争霸,也能自保有餘!”
……
踱步走出大鄭宮,外面的人已久候多時。
知果見子蒲如衆星捧月般與一衆秦國公族、大夫邁着毫不收斂的步伐走出來後,便立刻上前去拜謝。
“晉國亡人知果見過大庶長,敢問秦君可願接納知氏?”
子蒲淡淡地說道:“開春朝會時,你我便是同朝之臣了。”
這是成了的意思!知果聞言大喜,再拜道:“多謝大庶長,知氏會把自己當成秦人,爲秦國盡忠,之前答應大庶長的事,也會盡快去做,屠原是大庶長的了!”
子蒲笑眯眯地接受了知果的逢迎,接收河西,能讓秦國得到一處戰略要地,讨好解開這個心結的公族和國人,讓自己大庶長之位更加穩固,還能得到一個食邑,簡直是一石三鳥,于公于私都有好處,他何樂而不爲呢?
“屠原是我這支公族得名之地,失而複得,心中甚喜,日後知氏與本庶長同朝爲臣,當齊心協力,一同抵禦晉國趙魏韓三家兵鋒。”
子蒲一頓,繼續問道:“不知知伯身體如何,我與他通信時,聽他自言垂病,命不久矣?”這也是他極爲關心的問題。
“父親在少梁城病倒了……”
知果臉色凄苦,屋漏偏遭連夜雨,知氏也是走了背運,連續的敗亡,昆父兄弟一個個死去,連家族的頂梁柱知伯,眼看也快不行了……
“他說在死前,隻想見一個人。”知果再度擡頭,知氏的金帛錢财多半入了子蒲的腰間,這是他最後一個請求。
“知伯想見誰?”
“大庶長能否派人在秦國查查老子下落,聽說他在太華山隐居?老父死前,隻想見老子一面,以解其惑……”
老子?
子蒲想了想後,搖了搖頭:”此人神龍見首不見尾,據說已經不在太華山,又不知去何處雲遊去了。“
……
三百年前,骊山之難,犬戎入寇,秦襄公因勤王有功而列爲諸侯,賜與歧西之地,因他的叔父也參加了這次救周行動,所以周室同時将秦襄公的叔父秦康封到大河西岸的梁地,稱之爲梁國。
梁國傳承了幾代人後,迎來了末代國君,這位國君别的不喜歡,就好土木工程,他征發全國民衆,修了偌大的城池,又挖城壕。作爲秦晉間弱小的諸侯國,梁伯此舉遠遠超出了國力的允許範圍。繁重勞役早已使民衆們疲憊不堪,怨聲載道,人心向背引發了逃跑和反抗,于是秦穆公便乘此機會,滅亡了梁國。
其後秦将梁國名爲少梁,因爲少梁地處大河以西戰略地位異常重要,是以成爲兵家必争之地,也使的少梁流離失所,時而歸秦,時而歸晉,如今則在知氏手中。
臘月将至,知氏在大河東面的殘部已經完全被剿滅,幸而他們也得到了來自雍城的消息,秦國已經接納知氏,并将派兵來少梁支援,幫助他們擊退魏氏的進攻。
少梁城裏的知氏家臣們隻能指望今年大河不會冰封,以及已經卧病月餘的知伯跞能多撐些時間,不要在這個時候抛棄宗族,随他的孫兒而去……
或許是祈禱應驗,或許是昊天護佑,十二月時,大河沒有完全冰封,未得到趙韓兩家相助的魏氏隻能望着險要的龍門而歎,對岸已經有秦軍進駐了,他們放棄了強攻河西的打算。
而知伯也撐過了最危險的幾天,他雖然已經精神恍惚,但每每到垂危之際總能醒過來。
這一日,正是夏曆一月初一,嚴陣以待的少梁城外來了一個奇怪的組合。
一頭老青牛毛光發亮,被養得膘肥體壯,在路上極爲醒目,看得出平日打理費了多少心思。不過也顯出一些老态,而且斷了一支牛角。它舔了舔路邊冰消雪融流下的溪水,睜着濕潤的牛眼,看着薄霧中的少梁城晃了晃腦袋,仿佛通人性。
一隻蒼老的手拍了拍牛角,青牛背上有鞍,鞍上坐着一位鶴發童顔,目光深邃,笑容和藹的老者,他除了一件脫毛的裘衣外身無長物,隻帶着一根竹笛,一身潇灑,就這樣騎着老青牛,慢悠悠的向少梁走去。
老者吹奏的笛聲在晨霧中轉折回蕩,一人一牛仿佛春天的使者,在他的身後,河西正在漸漸蘇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