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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9.第803章 知瑤之死(下)

PS:一會還有一章

光狼城以***氏大營已經燈火通明,韓兵作戰能力的确是趙魏韓中最弱的,韓卒膽怯,喜歡以長弓和弩箭射傷敵人,卻怯于近身搏擊,但這畢竟是冷兵器時代,若無膽氣的話,縱然遠射機巧再強,也會被敵人靠近沖垮。

現如今,他們便面臨着這種情況。

營内的韓虎已被知氏的襲擊驚醒了。雖然有趙無恤提醒,他事先有所準備,但沒有人能夠料到身陷重圍的知軍居然如此果斷,今夜便開始突圍,而且直接就朝自己這邊來了,這是柿子挑軟的捏麽?

韓虎很委屈,他爲了保全家族實力已經竭盡全力,如今知氏還要來拖自己下水,必須擋住他們,不能讓知瑤越過大營分毫!

但韓卒卻沒有他這份心氣,他們遇襲後産生了一陣混亂:士卒們找不到自己的将吏,将吏也找不到自己的隊伍,他們隻能各自爲戰,依托營寨前的防禦工事抵禦敵軍攻勢。

好在韓氏的遠射武器配備充分,箭塔之上,密集的箭雨撲面而下,塔樓前後交錯,互爲犄角,寨前一百步之内沒有任何的死角可以躲藏。營外壕溝上方的踏闆已經被抽空,深深的溝壑如同巨獸裂開的嘴縫一般,等着遠處沖來的敵人失足掉下。

攻勢受阻,連綿不絕的羽箭直接将北營前這片空曠地帶變成死地,感受着密集長箭的破空之聲,士卒們有些畏懼不前。知瑤焦急無比,若再不能突破過去,多呆一刻,就多一份危險。

他雖然派出了佯攻的部隊,好讓敵人分不清自己真正的進攻方向,但以趙無恤的奸猾和無處不在的斥候,很快就會發現他主力在此。到時候趙魏兩面合圍過來,僅憑他們這僅剩的五千餘人,能不能頂住一個時辰都是問題,到時候便不是突圍,而是送死了!

爲将者,不可婦人之仁!事到如今,别說面前是壕溝箭雨,就是火海,也要去跳,奮力一搏也許還有一條活路,再耗在這裏,就連一點機會都沒有了。

“沖過去!用人命去填溝壑!”

知瑤立即下令攻強,用士卒的身體去殺開一條血路,因爲才剛剛圍城三天,韓氏又沒有趙氏的高效,所以雖然建好了帳篷和必要的箭樓,溝壑也讓分到的俘虜挖出,但許多地方連木牆都沒來得及修。知氏前部頂着箭雨沖過去後再無阻礙,終于殺進寨中,韓軍不敢應戰,步步後退!

然而就在此時,殿後的知國突然轉過身,雙眼凝視遠處,雖然是黑夜,但因爲各處大營的火光,所以周圍映照得和白晝幾乎沒什麽區别,他的本能讓他感覺到了有危險來臨,便一把卧倒在地上,耳朵緊貼地面細心聆聽,随即臉色大變,立刻讓人向前傳訊。

“後陣來報,說似有一隊騎兵向吾等沖來!”

知瑤心驚不已,趙氏騎兵的可怕之處,他們在先前的戰役裏見識過,一萬五千知卒隻有五千退到丹水以西,大多數是騎兵将他們撕裂爲首尾兩部分造成的。

“主君,怎麽辦?”

四周将士焦急不已,騎兵速度飛快,轉眼即至,再不做準備,将死無葬生之地。

知瑤也回頭憂心忡忡地看着後方,卻依然咬了咬牙,傳令道:“讓豫讓不要戀戰,繼續向前,越過韓營,便能抵達山道,突出重圍!”

……

韓氏北營南面,馬兒不安地晃動身體,打着鼻音。

虞喜騎在馬上,伸手輕撫馬背上柔順的鬃毛,讓這匹在夜色和火光、嘈雜聲中有些焦慮的老夥計安靜下來。

它不是虞喜的第一匹馬,甚至不是第二匹第三匹,虞喜在下宮和成鄉時得到的坐騎早已死于不知哪場戰事裏,這匹老夥計是六年前在魯國得到的。趙鞅第二次來魯國助趙無恤抵禦齊人時,帶了不少北地好馬來,它便是其中之一,據說它來自代國更往北的地方,那裏是茫茫草原,風吹草低能見牛羊,狄人部落的孩童三歲便能騎羊,再長大點,便開始在馬上開弓射箭,主君說,他們是天生的騎兵。

但是在中原,真正的騎兵,隻有一支!

“這就對了,等打完這一戰,就放你在苑囿裏安逸地生活。”

摸着着寬敞的馬背,感覺着跨下戰馬已經平靜下來,虞喜緊繃的的臉上慢慢露出了一絲淡淡的微笑,他收回了手掌,開始就着營火檢查着自己身上的武器、甲胄,身後千餘人有樣學樣。他們的動作很輕很慢,細緻而又認真,這些微不足道的細節能讓騎兵們在戰役中逃離大司命的傳喚,尤其是在最爲兇險的夜戰裏。

前方韓氏北營殺聲不止,知氏的突圍部隊正在猛攻那裏,而虞喜他們是第一批趕來支援的。

“出發!”

一切準備做好後,悠長的号角聲響起,跨下駿馬四蹄包裹着生牛皮,馬嘴上套着籠子,行動如風,快如閃電。最前方打着火把的十餘騎縱馬狂奔,除了四蹄踏在地上那輕微的敲擊聲,在黑夜之中,讓人感覺不出任何的異常。

但當千餘鐵騎齊齊跑動時,卻是震天動地的!

不用聽,知氏後軍沒來得及殺入韓營的士卒已經能看清黑暗裏沖向自己的是什麽,他們慌亂起來,經過丹水長平一戰,衆人深知騎兵沖陣的威力。

知軍雖然成功突破了韓營一側,但他們已經不再是成建制的突圍,而是雜亂的奔逃了。前方的路被堵住了,後軍的千餘人根本擠不進去,他們隻能背靠着袍澤,瞳孔漸漸放大,在絕望下拼命大喊!

“啊!”

沖撞聲和凄厲的慘叫聲同時響起,知國在被一匹烈馬撞飛前想的是,難怪他另一位堂兄知宵在溫縣遭到騎兵突襲後,回去便一蹶不振,原來這種沖擊之勢,是如此的可怖,足以讓人破膽……

人命在馬蹄下面,賤如蝼蟻,大軍踏過,便如同摧枯拉朽,隻剩下一片肉泥和甲胄殘片!

但仍然有三千餘知兵在知瑤的率領下,擠開韓營向前奔去,他們在夜色中拉成長隊,看上去彎彎扭扭,就像一隻被馬兒踏住尾巴的小壁虎,拼命掙斷自己的尾巴後,倉皇向前跑去……

然而影子憧憧的群山,一片漆黑的山道,卻像一隻巨獸張開的大口,等着吞噬他們……

……

通往端氏河谷的山道綿延狹長,上黨地區丘陵溝壑遍布,這種地形很常見,但開口正好在這,便如同八卦裏的生門一般,對被困者充滿誘惑。

然而這裏并非全無守備,此時此刻,在察覺山下韓營的戰鬥後,穆夏便召集士卒,站在山道隘口前了。

他黑胄黑甲,腰佩重劍,面無表情,顯得威風凜凜,像是守衛此地的巨神,堵死了從西北越過山嶺,抵達端氏河谷的唯一入口。

在穆夏身後,兩千五百士兵井然而立,長矛如林,戰旗如雲,分爲五陣,以魚鱗陣形前後排開,戰陣橫爲五十列,橫爲十排,陣前巨大木盾和蒙皮戰車如同鐵牆,縫隙之中,丈餘長矛伸出,森嚴恐怖。這批士兵靜寂無聲,默然靜立,一個個面色平靜,默默的注視着黑暗的遠處。

他們人數不多,卻個個都是精銳,是趙無恤四師武卒裏,戰史最悠久的一支,可以追溯到宋國立軍的時候,裏面許多人都是在西魯擴招時便被招募入伍的老卒。這種情形,在四年刀口上舔血的生活後,衆人早已司空見慣,不少士卒虎目微閉,養精蓄銳,他們在等,在靜靜的等待着敵人到來。

“敵軍來了……”

前方有許多雜亂的火光朝這邊湧來,是武卒們等待已久的敵人。

他們握緊了自己的矛,擡起自己的盾,随着穆夏的大聲喝令,樂師震耳欲聾的腰鼓聲蓦然響起,這鼓點沖破了黑夜的窒息,沖破了萬物的阻隔,一陣急過一陣,那低沉有力的鼓聲引起了所有人共鳴,心頭熱血不由加快了流動速度,武卒老兵們蘊藏在心底的戰意被徹底激發了!

一同邁開堅定而有力的步伐,五個方陣整齊的向前推進,一步,二步,三步……所有人的耳裏隻有那節奏鮮明的步伐聲,士卒随着這個節奏,放聲高呼,濃烈的殺氣撼天動地。

他們就這樣毫無遮掩地出現在突破韓營,以爲自己逃出生天的知軍面前。

他們擡平長矛,讓敵人畏懼自己的懷抱!

他們擡起弩機,用密集的弩矢歡迎知氏君子到來!

歡迎再次踏入陷阱,歡迎品嘗絕望的滋味!歡迎踏入死地!

……

夜色将明。

在挨了第三支箭後,知瑤猛地退了幾步,他踩到了一具屍體,跌跌撞撞地摔倒在地,坐在層層疊疊的屍體堆上,手裏的劍也無力地從掌中滑落——他已經靠着它擊殺了數名近身的趙卒。

“主君!”豫讓同樣渾身浴血,他奮不顧身地撲在知瑤身上,爲他擋下了又一箭,幸好隻是射中脊背,沒有完全穿透甲胄。

忠士咬着牙,龐大的手掌撫向知瑤中箭的地方,不由顫抖了一下。不同于大腿和肩膀上的那兩箭,箭支正中胸膛,而且方向斜朝下,隻怕已傷到了肺腑内髒,血液正不斷滲出來,甲胄裏粘稠無比……

周圍還剩下不到五百人在苦苦奮戰,這些人多是知氏的族兵,知瑤最忠誠的衛士。他們組成團團人牆,想要守護住身後的統帥,但空隙和缺口越來越大,趙氏密集的箭矢已經将知卒的陣線射成了篩子。

知瑤苦笑着搖了搖頭,“隻怕是……我大限已到了。”

周圍已是屍山血海,偏過頭,便能看到身後層層疊疊的屍體,少數是黑甲的趙卒,多數是己方将士,他們肢體相纏,到死都還在搏殺。

知瑤算是明白了,這場突圍從始至終,都是趙無恤設下的陽謀,依然是圍三缺一的老把戲:看上去防禦空虛的韓營之後,是一師趙卒守着山隘,看似不多,卻統統是精銳,他們不顯山不露水地在這裏等了整整三天三夜,就是爲了等自己忍不住突圍至此……

這就像在山地裏逮兔子,先将狡兔的兩個洞窟堵住,再往裏灌水,逼得兔子朝唯一的出口猛跳,等待它的是牢籠和案幾刀俎。

至于知軍,武卒組成的銅牆鐵壁,圍攏過來的趙魏韓三萬大軍,不斷掠陣的騎從,密密麻麻的箭矢,等待他們的便是這些。

再高傲的蒼鷹,也有中箭後垂直墜落的一天,天之驕子,也有倒在血泊溝壑裏的一刻。知瑤已經沒氣力再戰了,傷口流出的血在慢慢抽走他的力量和生命,甚至無法站直身體。

望着遠處那面趙氏大旗,知瑤靠着豫讓,開始帶着一絲不甘,說起了其言也善的話。

“我打小聰慧,容貌冠絕知氏,族人都說我就像是知武子(知罃)重生。可我卻沒有知武子那樣寬和的性情,我争強好勝,仗着多才多藝,在泮宮裏常常欺辱各位卿子公孫,年輕一輩裏,魏駒韓虎等人都怕我嫉我恨我,我也覺得泮宮無趣,早早離開了那裏。但也由此錯過了與趙無恤相見,錯過了與這個一生之敵相識的機會,以至于在沒打過照面的情況下,莫名其妙地被他壓了數年的風頭。但凡說起我,晉人在誇贊之餘,便會加一句:‘然知瑤不如趙氏庶子無恤遠矣’……”

“我心中自然是不服的,在溫縣與他初見時,并不覺得此人有何了不起之處,一心想要與之分個高低,不單爲了自己的榮譽,也爲了宗族和趙氏的争鬥。自從出兵滅仇由至今已經四年了,你跟着我打了大小十多場仗,太行以西的敵人都被打垮,耿、平陽、樓、銅鞮、上黨,我所攻擊的城邑無不降服,因而能夠讓知氏站穩腳跟,據有新田。“

“可就和之前一般,我縱然拼命努力,還是比不上趙無恤在國外輕輕動一下指頭,他席卷冀州、兖土,其勢已成,已經不是靠半個河東能抗衡的了。“

豫讓悲憤而傷心,稽首道:“主君,不要再說話了,待臣爲主君處理好傷口,便無大礙,主君到時候一樣能蹬車,能上馬,能帶着臣等沖出重圍,回家!”

知瑤流血過多,面色蒼白,他搖了搖頭:“出不去了,趙軍将此地困得如同鐵桶,趙無恤是一定要在這裏要我的命,但我不恨他,他是對手,擊敗了我,我輸的心服口服,我最恨的……還是魏氏父子!我本想着帶領二三子打個痛痛快快的仗,斬殺趙将,砍倒玄鳥大旗,但魏駒的背叛打亂了我的所有準備,這才一敗塗地。本想再賭一把,沖破重圍,退到新绛,不行再退到河西另謀出路。誰料還是人算不如天算,我被困在這裏,身中數箭,眼看将死,我苦苦思索不得其解,我爲何會落到這種境地呢?最後終于明白了……”

他如同解開一道謎題的學子般笑容燦爛:”原來,全是因爲趙無恤,若無此人,晉國的卿子公孫皆是土雞瓦狗,當任我欺淩。而知氏,未來也必将在我手中走向極盛,獨霸晉國,将趙魏韓踩在腳下的人,應該是我才對!“

知瑤說到最後面目猙獰,牽動了傷口,導緻劇烈咳嗽,黝黑的血塊從口中噴出,這是肺腑重傷的征兆……

“不,都是魏氏卑鄙,趙無恤狡詐,非戰之過也。”

豫讓這席話并沒能帶給知瑤一點安慰,他的眼神開始遊離,手伸向豫讓,慘笑着說出了自己的遺言:“我聽說趙無恤用黃金十斤,封邑千戶征求我的頭顱,我就把這份好處送與你吧!待我死後,割了我的頭,送去給趙無恤,爲你,爲絺疵,爲這僅剩的數百兵卒求一條活路罷……”

一向不苟言笑的豫讓開始哭出聲來,絺疵眼睛血紅,圍攏的殘兵也無人不哭。

但知瑤隻能聽到這嗡嗡的聲音,他看不見東西了,周圍已是一片血色。

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他再度咧開嘴,對着漸漸發亮的蒼天露出了一絲不甘的笑,潔白的牙齒滿是血絲。

“因爲我知瑤這一生,最見不得的便是美人遲暮,壯士……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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