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瑤尤記得自己行冠那一天的情形:尚未長成的少年纖細得像把長劍,穿着雪白的深衣,體态雖柔弱,但肌肉健實,英氣十足,将新绛每一個見到他的少女迷得七葷八素。他卻沒有看她們哪怕一眼,閃爍着傲氣光芒的眼睛隻盯着自己的長輩,希望從他們那裏得到肯定。
父親知申青睐他,祖父知伯跞和叔叔知果卻不怎麽看好他,
他也記得叔叔偏頭對祖父說的話:“瑤有五種過人長處,颔下美須,身材高大,射禦爲晉人翹楚,還會劍擊、弈棋等多項技藝,強毅智巧過人。惟有一個短處,他貪殘不仁,若是依仗自己的長處去欺負人,隻怕晉國年輕一輩裏,都将與他爲敵……”
人們常言,知伯跞信奉上善若水之道,行事說話總讓人摸不透,一不小心就會在裏面溺死。當時祖父的确面沉如水,看不出究竟在想些什麽,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然後對知瑤笑了一下……
若知瑤繼續這樣在父輩庇護下順利成長下去,安享無憂無慮的生活,從未見識血光沙場,隻怕的确會如知果所預言,變成一個自負驕傲的人,憑借自以爲是的勇氣和不切實際的信心肆意妄爲。
哪怕他當上一國卿士,也會把政治當成孩童的遊戲,把戰争看做加強版狩獵,想在其中獵獲光輝、榮譽和寵幸,就像沉溺于歌謠故事的孩童一般,孩童總以爲自己力大無窮,天下無敵,而不會提防周圍陰冷的謀算。曆史上知氏的毀滅,由此而始。
然而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他偏偏遇到了一個對頭,從小開始便強壓他一頭,無論他做出多少成績出來,趙無恤都會帶給衆人更大的驚訝,同時把知瑤襯托得一無是處……
月亮,怎麽與太陽争輝呢?
孔子有言,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知瑤再未登上一座高峰,他隻能站在半山腰羨慕地看着對手。不再像曆史上那樣站在巅峰蔑視衆生,而是如魏駒、韓虎等同齡人一般,以趙無恤爲目标,不斷攀爬接近,隻可惜,直到現在仍未追上。
當戰争開始後,帶給知瑤的東西便更多了,他和同齡人一起,在戰争中長大成熟,成爲真正的男人。
他被祖父和父親叔叔重新信任,賦予他指揮大軍的職權,肩上的擔子就更重了。他不敢再肆意妄爲,因爲每一個決定都決定着成千上萬人的性命,決定着宗族存亡。
何況他身邊還有叔叔知果和謀士絺疵鄧一批人不斷規勸,糾正的過去的惡習。
絺疵畢竟年輕,更多看到的是“計”,而他叔叔知果年長老成,看到的卻是“勢”。
今年夏天,在知果奉命去河西駐守,爲萬一晉國局勢崩壞留一條後路時,他對知瑤說了一番掏心窩的話。
“我若是魏氏,隻怕早就反複了,魏伯和魏駒父子能和知氏共存到現在,一定有他們的目的,不可不防!”
所以現如今,魏駒的殷切便讓知瑤生出了一絲懷疑。
然而如此建言的,卻不止魏駒一人。
看着士鲋部與趙軍厮殺,豫讓心中難以按捺,這兩年來他沒多少機會上戰場,多數時間留在知瑤身邊,今日大戰在即,他早就戰意旺盛鬥志昂揚,手指在劍柄上不斷摩挲,一心想要參與其中。
終于,豫讓忍不住了,也過來請戰道:“主君,士司馬與趙軍接戰至今不到一刻鍾,軍旗就已經深入到了敵陣中間,至多再過一刻鍾,他就能将其擊潰,奪取長平!這個時候正是我軍急擊之時啊!主君,下令吧,豫讓願爲前鋒,從南側殺過去,掩護士司馬側翼。”
豫讓也能看出士鲋得利,是該聯軍再接再厲、擴大成果之時,身爲主帥的知瑤又豈會看不出?
但他瞥了謀士絺疵一眼,絺疵則對他搖了搖頭。
“不急,再稍待片刻。”
知瑤穩住心神,壓下衆人請戰,扶着劍死死盯着戰場,想要尋找趙軍詐敗的蛛絲馬迹,但煙塵之中焉能看得出來?隻能見到士鲋的旗幟如虎下山,将趙軍陣線撕裂,攻入長平村中,而趙軍一部則倉促撤離。
魏駒很焦躁,再度過來請戰道:“子玉,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啊!看!泫氏的趙軍大營已經燃起了烽煙,這是召集各處趙軍,準備進行決戰的标志啊,若再不去,隻怕士司馬會遭到趙軍圍攻!”
“魏氏世子所言有理。”
“梁嬰父大夫也過來請示,要不要跟随士司馬渡過丹水。”
“都到這份上了,要麽全軍渡水,要麽将士司馬撤回來,前功盡棄……”
戰局已經刻不容緩,随着其餘看到趙軍敗退的大夫一起建言出擊,知瑤的那份懷疑又沉寂下去了。
“會不會是我想多了?趙軍與我對峙兩月,士氣回落,加上他們連續大勝,心生驕傲,驕兵必敗!”
不管如何變,他骨子裏,還是那個自信過度的知瑤……
終于,他露出了笑容:“看來我的計策成了,二三子,下去準備!梁大夫、範子(範臯夷)将一萬人在北,我将一萬五千人在中,子騰将一萬人在南,絺疵帶五千人及辎重在後,吾等三線齊進,我将效仿壯士卞莊子一舉刺三虎,大破趙軍!”
魏駒暗地裏松了口氣,得令後正要轉身,卻再度被知瑤喊住了。
“子騰!”
他心中一緊,換上笑容後回頭,卻看到知瑤那雙充滿傲氣光芒的眼睛盯着他看。
“當今的晉國已成四分五裂之戰國,中行已亡,範氏也名存實滅,知魏趙韓,僅存的四家,常有人将四家的年輕人稱之爲‘四君子’,其中更以他趙無恤爲首。可在我看來,我與子騰也是晉國的一時豪傑,不比對面的趙無恤、韓虎差!”
聽到這番話,魏駒胸間沒來由湧上一股熱血,又是暖和,又是麻癢得難受。他和知瑤并肩作戰已經兩年,縱然年少時有過沖突,如今也算是袍澤之誼了,他連忙重重應了一聲,轉頭而去,生怕留的久了,會動搖自己的決心……
這個時間點,他們還是年輕人,理想,激情伴随其生命,年過半百政客的翻手爲雲覆手爲雨,可以去學,卻沒法突然适應。
……
目視魏駒駕車遠去,知瑤轉而目光熠熠注視着烽煙沖天的泫氏,他這一生的對手趙無恤正坐鎮在那,等待他的挑戰。
“縱然吾等搶得先機,但趙軍依然強大,今日一定是場苦戰。”
豫讓等家臣應道:“有臣等在,定能保主君無虞!”
知瑤搖了搖頭:“汝等乃忠士,自然不會辜負知氏給予的士田和俸祿。我有言在先,今日打赢了,食邑也好,爵位也罷,汝等之所願,吾都能滿足!”
衆人相視,目光中有一絲喜意。
“可若是在這裏敗下陣來,我便不再是什麽軍将,爾等也便不是什麽知氏家臣,知氏隻怕要亡族滅家,子孫将躬耕于外國,宗廟之犧化爲畎畝之勤,也再無什麽能給予汝等的。”
衆人面面相觑,還是豫讓第一個下拜拱手道:“定當全力向前,不辱君命,此生能得主君賞識,已經是豫讓最大的榮耀,縱死,猶不悔!”
“定當拼死向前,不辱君命!”知瑤縱然與貴族子弟們多不對付,可對待壯士卻極好,不知不覺,身邊已籠絡了大批忠士。
他有些自得,嘴角浮現出一絲冷笑,眯起眼,擡手指着東面道:“善!得諸位忠士一諾,瑤心中甘甜,勝過瓊漿百壺。明日此時,我若不是站在泫氏城下對着趙無恤耀武揚威,便已是沙場上一具枯骨,知氏的存亡,赳赳武夫的生死榮辱,都在此一戰了!二三子,共勉之!”
……
“我軍五萬步卒分布在戰場各處,再加上萬餘随時可以上陣的丁壯民夫,在人數上多于敵軍。在座的将吏都是追随我許多年,試問武卒立軍以來,我舉旗在魯國立足以來,何時打過人數比敵方占優的戰役?”
“無論天時、地利、人和,我軍已經占盡優勢,兩年的休養生息使得軍糧充足,源源不斷,耗得起!時間在我們這邊。長子奪回來了,北面的晉陽也有郵無正的一萬偏師,随時準備南下,空間也在我們這邊!我軍上下一心根基穩固,知瑤卻是内憂外患君臣掣肘,各卿大夫間相疑,再加上誘敵深入之計,若是如此還不能一鼓作氣蕩平敵軍,我就算死了,也要用頭發蒙着臉,無顔見我父親,見爲此戰奠定勝局的趙武子!”
與此同時,泫氏邑,趙氏家主無恤頭戴铮亮的青銅頭盔,全身上下都被銅甲包裹,隻可惜不是全身甲,而是不同部件組合而成的。甲上的浮雕也不是泰西那些希臘裸男喜歡的胸肌腹肌,而是中原審美更能接受的家族徽記,護心鏡被做成一輪燃燒的太陽,肩甲上立着兩隻三足金烏,烏黑的大氅如瀑布般從上面瀉下!
他手下的親随将吏們,皆須發皆張,殺氣騰騰地站在帳中,甚至連韓虎,也目光崇敬地看着趙無恤,他的熱血,也不由被今日的氣氛激發起來了。
主帥的裝扮,也是提升士氣的一種方式,趙無恤需要将士們将自己當成神,順着自己的手臂而動,哪怕要他們詐敗,要他們犧牲,也得毫不猶豫地執行。
賞如日月,信如四時,令如斧钺,利如幹将,士卒不用命者,未之有也!這就是趙無恤的掌兵之法。
他們能聞見嗆鼻的味道,泫氏城燃起了狼糞制作的濃煙,這是決戰開始的信号,斥候和旗幟不斷傳播來自丹水沿線的消息,在田贲部出色的演技下,敵軍一部已經深入長平後方,而知瑤的三軍大旗,也開始陸續從夯土石壘中走出,朝東方前進。
有知氏之旗,魏氏之旗,範氏之旗,梁嬰父之旗……但凡趙無恤數得出的敵人,都能在對面找到。
反觀趙軍這邊,乍一看沒什麽章法,可實際上,一個緊密的大網正緩緩張開!共有三軍參與作戰,加上韓氏初到的一軍,足以鋪滿整個丹水河谷……
“諸将聽令,敵軍已經入甕,汝等寰甲束兵多日,定然忍耐難當,隻等兩翼伏兵得手,泫氏的大軍便随我出擊,讓晉國卿大夫們好好見識一番趙氏軍威,已經不是他們能匹敵的了!”
将吏們在這彈丸之地頓兵三個月,早就憋急了,都恨不得快點打一仗,此刻皆呼:“趙氏萬勝!”
趙無恤擺擺手,讓他們安靜下來:“此外,我的史官左丘明在傳統的國别、紀年作史之餘,也在另作一種傳紀體裁的史書。今日之戰,大功之臣死後能位列雲台,不僅如此,他的事迹還會被寫入列傳中,永垂青史!”
一時間,衆人都聽呆了,尤其是穆夏、漆萬等出身低微者,還有石乞這種求身前身後名者。
春秋時代士人的追求,除了得封地爲封君與國同休外,無非是留名于世,不要讓自己的名字湮滅在時間長河中。食邑田産,趙無恤從不吝啬,他還放話說此戰後若能執掌晉國,甚至還會開始實封領邑!
反正連邯鄲附近都有一大片荒地,晉陽、河間也一片荒渺,正需要人去開發,更别說在晉國舊疆域外,還有大片遼闊的疆土等着好男兒去建功立業呢!作爲後世來人,趙無恤的眼光可從未被局限。
當年萬裏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無論過上多少代,這都是華夏有志向男人們的夢想……趙無恤不求萬裏,有生之年,能用一個封君的名頭,讓手下幾代年輕冒險者們的目光和足迹再向外三千裏就不錯了……
相對物質上的滿足,另一種理想就有些可遇而不可求了,魯國叔孫豹說過,人生三不朽而留名,立德、立功、立言,要求太過嚴苛,範鞅指望了一輩子也達不到這标準,隻能遺憾而終。相對而言,趙無恤的爲功臣立傳就相對簡單多了,是一種激發他們骁勇作戰的好手段,衆人都大喜過望。
等他們各自下去後,趙無恤又邀韓虎一同下了城,兩人分别上車,分别之前對他說道:“史書會爲功臣作傳,世代相傳的卿族則爲《世家》,将來史家爲趙氏、韓氏撰寫世家時,會說我兩家四季輪回之後的極盛,始自今日!子寅,就此暫别,等硝煙散盡,你我聚會于光狼城頭,用知瑤的頭顱做酒器痛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