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雹紛飛,砸得屋檐叮當作響,卻掩蓋不住外面喊殺聲震天響地。殿堂内所有人都沒了談興,哪怕再貪婪好吃的人,也停下了手裏的箸筷,放下了酒盞,靜靜地聽着,等待勝負的消息,等待昊天的裁決。
季嬴緊緊握着墊子下的細劍,她沒有說謊,若敵軍破城,她甯可死,也不願被俘虜,被侮辱。
她是驕傲的嬴姓之女,玄鳥之嗣,甯可像妲己一樣陪帝辛玉石俱焚,也不願如息媯一般委身于勝利者。
就在這時,大門被猛地推開了!
趙廣德手臂受傷,甲胄浸滿滲出的血,風風火火地入内時驚得幾名童子哇哇大哭,他後面還有一位白衣的靈鵲醫者一邊跟着一邊爲其包紮。
“赢了!吾等赢了!”他不顧傷勢,一進門就大喊大叫。
“發生了何事?”
“敵軍将帥逃跑了,城外知兵崩潰了,溫縣得救了!”趙廣德情緒充滿喜悅。
“是無恤回來了?”季嬴殷切地看着他,雙手捏緊衣角,輕聲問道。
裏裏外外的嘈雜聲太大,趙廣德似乎沒聽到季嬴的話,依舊在語無倫次地對衆人描述當時的情形:“當時知軍正圍攻水門,援軍穿過夜色掩殺而來,于是他們被從後襲擊,幾乎沒作抵抗,有的拔腿就跑,更多的屈膝投降,高聲求饒,卻被砍飛了腦袋,護城溝壑被彼輩的浮屍填滿。我在牆垣上看的真切,數不盡的火把沿着大道,順着河岸而來,勝利的關鍵在于騎兵,他們像長矛穿透瓜瓤一般擊潰知氏,個個都勇猛似虎,我真想跳下城牆,加入其中。”
“我問你,是無恤回來了麽?”季嬴站了起來,加重了語氣,使得趙廣德回頭,應道:“正是!是堂兄的大軍,他坐鎮在大軍處指揮一切,此刻應當快入城了。”
歡呼在殿堂,在溫縣牆頭,在每一條裏巷裏沸騰,唯獨季嬴輕輕舒了口氣,閉上眼感謝昊天庇佑。
她沒有加入歡快的海洋,而是鎮定地下令道:“來歸自鎬,我行永久;飲禦諸友,炰鼈脍鯉。無恤和衆将士獲勝歸來,一定很疲憊,速速讓人下去準備酒食,吾等出去犒勞他們!”
……
進城時,一馬當先的趙無恤一眼就看到了紅衣翩翩的季嬴,她被出來迎接昆父兄弟的女眷們簇擁在中央,就如同鶴立雞群般顯眼。
當然,趙無恤看到的還有她腰間帛帶上的黑鞘佩劍,她看似鎮定,實則出來時心裏早就亂成一團了,壓根就忘了解下。
趙無恤當然知道這意味着什麽,他心裏一緊,若自己遲來幾日,若知氏鴻運當頭僥幸破城,若自己沒能赢得這場戰争,季嬴的結局,會不會比曆史上更加凄烈?
絲毫不用懷疑,季嬴本就是是個甯爲玉碎,不爲瓦全的剛烈女子,能磨簪自盡,也會飲劍而亡。
萬幸萬幸,那些假設都沒發生,下馬走到她身邊,趙無恤毫不猶豫地伸手将劍取過來,笑道:“女兒家還是拿針線好。”
季嬴心裏歡喜,面色卻不能表現太過,隻是淡淡地說道:“我聽說無恤麾下有個名爲莫邪的女劍師,不單能使劍,還能鍛劍,阿姊如何就使不得?”
趙無恤搖了搖頭:“吳越女子紋面雕題,赤腳持劍搏擊于江河之間,不是中原窈窕淑女該比的。”倒不是他歧視南方人,而是無法接受吳越的審美,也不知傳說中的苎蘿村西施是不是也這模樣……
姊弟正說話間,卻不防季嬴身邊年方兩歲,正牙牙學語的小妹趙佳跌跌撞撞地過來,睜大眼睛仰頭看着一身漂亮甲胄的趙無恤,又朝他身後肅穆無比的黑衣侍衛們看了又看。
“又長大了不少。”
趙無恤順勢将她抱起,相比腼腆的侄兒趙周,他對這個小妹倒是更覺得親密一些,幾乎勝過了自己的兒子。這小姑娘初次見面時就喜歡往他懷裏鑽,這次離開四個月,她也還認得無恤,一點不認生。
不但如此,她還盯上了趙無恤腰間的幹将寶劍,胖乎乎的小手朝他直伸,口裏咿咿呀呀地說着“劍……劍。”吐字清晰,惹得趙無恤笑了,據季嬴說,她至今還不會喊兄長,隻會喊父親和劍兩個詞。
“取名時就和兩個侄兒搶白玉璋,将他們推到一邊,抓周時抓了一匹木制的馬兒,近來又見劍則喜,真不知以後會怎樣……”其母津娟有些心憂,她地位卑賤,平日很少說話。
趙無恤給出了答案:“趙氏的女兒即便佩劍,用來裁紙即可,至于殺人的劍,由父親和我來揮便是。”
他在心中暗自發誓,不會再讓自己的家人立于危牆之下了!
“對了,父親他人呢?”
季嬴面色上閃過一絲憂慮:“十日前離開此地,去轵關了……”
……
冰雹和小雨下了一整夜,讓知氏潰兵失散大半,但也讓趙軍的追擊停滞下來。靠着這一點,知宵才跌跌撞撞地一路往西南行,經過一晝夜加一個白天的狂奔,終于跑到了河陽。
衆人渾身濕漉漉的,凍了一夜又被季夏火辣辣的太陽一烤,冷熱失衡,哈欠噴嚏不斷,許多人走着走着就倒在地上呼呼大睡,怎麽喊也喊不醒,一摸額頭,燙得不行。生病的人和傷員如果不能跟上,就落得被抛下來自生自滅的下場,隻能筋疲力竭地癱在道旁等待被趙軍俘虜。
到最後,他身後僅剩三四百人了,個個疲憊不堪。
知宵也像一隻鬥敗的公雞,耷拉着羽冠,他好想躺在舒适的軟榻上睡上一覺,懷抱妾室柔軟的身體,往日的生活與如今的窘境相比,讓他對呂行,對魏氏更加憤恨不已。
直到看到大河波光粼粼的水面,看到對岸依稀可見的人影的船隻,他才重新打起精神。
“到了,對岸就是孟津,隻要過了河,就是王室的領地!”
他們的原計劃是攻擊溫縣,若能攻克最好,不能便在調動趙鞅回防後,坐船順流而下,去鄭國。當然,若下遊去不了,也可以回頭來孟津,王室的船隻會在這裏接應。
知宵的祖父知伯跞與周王和單劉二公交情匪淺,加上執政的劉公還是範臯夷的姻親,所以這場戰争裏周室一直站在晉侯、知氏這邊。雖然沒提供實質性的支援,但光是大義名分,就足夠讓趙氏站在天下人對立面了。
可讓知宵驚恐莫名的是,趙氏對此并不在乎,從戰争開始到現在,清君側,族滅邯鄲,逼死範中行二卿,還有他尚不知道的郓城審判,腰斬陽生……趙氏父子不知做了多少與傳統禮法相違背的事情,如今更是擊破了諸侯聯合張開的包圍網……
“趙無恤回來,齊國肯定是敗了,如今吾等該如何擊敗他們?”知宵憂心忡忡,不過沒過多會,他就隻顧得擔心自己了。
因爲原本說好會派船隊過來接應的周室,卻隻過來了一艘小舟……
眼睜睜地看着那艘小船靠近,上面一位長須飄飄,舉止有禮的士人朝知宵行禮,知宵則憤怒地問道:”汝乃何人,劉公說好等在對岸的船隊呢?“
“在下苌弘,此事說來話長……”士人再度行禮,面帶愧色。
“苌弘?”
此人的大名,知宵早有耳聞。這苌弘是周地賢士,學識淵博,王子朝之亂裏,他輔佐劉文公打赢了内戰,借晉國幫助平亂,輔立周王匄即位,立下大功。随後設射《貍首》,欲使諸侯重新尊周,又擴建周城,讓王室在王子朝之亂後有了安身的地方,被周王和劉公視爲國之柱石,是如今周室的實際執政者。
苌弘親來,也代表着周室對知趙之争的态度,有了改變……
苌弘解釋道:“單公的采邑被趙氏圍而不攻,便力主親趙,如今趙氏大敗齊國的消息傳來,朝中大夫支持單公者占了優勢,天子已經打算停止與趙氏爲敵,接應知氏兵卒的事情,自然也不了了之。”
他心中慚愧,知伯的這個計劃是提前通知王室的,可他們卻臨時反悔,天子的誠信隻怕要被天下人恥笑了。可在周王和單公、劉公看來,即便如此,也比繼續得罪趙氏強啊!如今不單範、中行、邯鄲、衛、曹一個接一個倒下,連齊國人都被打得大敗,趙氏太可怕了!再這樣下去,誰知道下一個犧牲會不會是王室?
苌弘雖然有建議權,卻沒有決定權,如今他能做的,隻是将知氏的長孫接到對岸,以此給知伯一個交代。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知宵失去了方寸。
說話間,隻一會功夫,遠處的塗道上煙塵再起,是趙氏的騎兵,他們一直在尋找知宵的行蹤。
“請君子上船!”苌弘踏出一步,在舟上殷切地邀請知宵。
“君子?”知氏的數百殘兵滿心絕望,他們眼睜睜地看着自家統帥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最後還是跳上小舟,随着苌弘往南岸渡去。
知兵伸出了手,卻沒抓住知宵的衣角,也沒抓住船體,而是被船上的長矛長戟逼退。
“君子!”
他們見自己被抛棄,便發出了絕望的呐喊,咬了咬牙,回頭看着疾馳而來的趙騎,齊齊跪地,選擇了投降。
君待臣以禮,臣侍君以忠,這是等價的交換,可若君棄臣子如草芥,這份忠義便沒有了意義……
至此,知氏的軍事冒險以全軍覆沒的結局告終,在苌弘船上苟且偷生的知宵羞愧難當,他抱頭痛哭,心裏想着,若是弟弟知瑤在這裏的話,會怎麽做呢?
他大概甯可帶着手下人死戰,也不願獨自偷生吧?所以他手下的士人才甘願爲之效死。
自此以後,知宵再也沒了争嫡之心,因爲知趙的攻守徹底反轉了,齊國戰敗,天子反複,魏氏意圖難測,或許在不久的将來,就隻剩下知氏孤軍奮戰。所以知氏的未來繼承人,需要有帶領家族頂住趙無恤滔滔攻勢的勇氣和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