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爲醫者的扁鵲很少撒謊,除非被很尊敬的人以死相托。
季嬴一走,他便給趙鞅潑了一瓢冷水,他使盡渾身解數,才将趙鞅的病情穩住。若趙鞅聽話好好在溫縣安心養病,或許還有十年壽命,可若不顧身體情況強行出征的話,扁鵲可不保證他什麽時候會再度病發暴死。
在他眼裏,趙鞅就跟他那兩頭白騾一樣犟!
他們扁鵲一系有“六不治”,其中“驕恣不論于理;衣食不能适,不治;陰陽并,髒氣不定,不治”,光趙鞅一人就占全了三種,若非看在他女弟子樂氏女嫁入趙氏,若非看在他的弟子被趙無恤庇護、聘請的份上,扁鵲早就一甩袖子走了!
“不錯,我也許會死。”
趙鞅雖然驕恣蠻橫,卻有自知之明,女兒走了,他不再需要掩飾,臉色因疼痛而變得蒼白,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來。
“先生聽過愚公移山的故事麽?”
扁鵲依然闆着臉:“趙氏君子編的王屋山愚公?聽靈子說起過,但此乃鄉野怪談,不足爲信。”
趙鞅笑道:“雖然不足信,卻仍可引人深思,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裏,高萬仞,它們擋住了愚公一族的活路。我趙氏的處境相似,我面前也有三座大山,國君、卿族政治、還有諸侯默認上下不可逾越的禮法,這三座山牢牢壓在趙氏頭上,吾等必須安分守己,不能動彈。”
扁鵲搖了搖頭:“積土成山,非斯須之作,這種情形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軍将何必勉強呢?”
“不錯,趙氏幾代家主都得面臨這種局面。趙成子選擇妥協,他甘心做依附在大山上的一株松樹,讓年輕的趙氏慢慢在晉國的軀殼上紮根。趙宣子選擇改弦易轍,弑殺國君,獨霸朝堂,諸侯盟會隻知有趙孟,不知有晉侯,可他做的一切都基于山丘,隻削去了表皮,卻沒挖開内裏。到了趙莊子時,後果來了,三座山壓了下來,下宮之難趙氏差點毀滅。于是趙文子又繼續趙成子的做法,非但不打算移山,甚至還維護這山的穩定,生怕皮之不存,趙氏毛将焉附……”
“他們幾位的做法稱不上誰對誰錯,都是無奈之舉。接下來輪到我,我年紀輕輕便位列卿位,很怕被天下人看作是平庸無能之輩。所以想管好宗族,同時繼承趙文子之政,雖不能緻力于教化,卻能從軍政入手,維護晉國的利益,好建立自己的名譽,讓世上的人都清楚地了解我趙志父是怎樣一個人。”
“所以我招攬群士,革除弊政,然而卻被範鞅、中行寅利用,騙我鑄造刑鼎,刻上去的卻是他家的範宣子之法,世人因此歸惡于我。我深怕給家族招來災禍,雖然心中憤怒卻沒有多說什麽,隻是緻力于暗中壯大家族,收回邑宰和大夫們的權力。因爲範鞅的做法讓我明白了一件事,在晉國,手中的兵車數目才是說話的依仗。”
他臉上帶上了一絲憤怒:“但我的忍讓被人視爲懦弱,趙氏想低調,卻被多疑的範、中行針對暗算,甚至連累了樂伯死于太行山,吾子無恤也以殺人罪被逐出國!”
趙鞅聲音漸漸高了起來,生氣傷身,扁鵲卻沒有再勸,而是歎了口氣,默默聽着。
“即便如此,我也沒有半分異心,就想爲晉國讨敵立功,恢複昔日霸業。開拓完晉陽,在民間推行什伍制後,我完全可以招集更多的兵馬,然而卻常常裁減,不願擴充,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爲兵多了便會意氣驕盛,與諸卿抗争,可能重新引起禍端。所以雪原之戰時,我部下隻有幾千人,加上無恤的兵,也仍不過萬餘人,這是因爲我父子的志向就很有限,隻想保家守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這之後範、中行搶先發難,我隻能出兵讨伐,多次擊敗他們,緻使二卿勢窮力盡,瓦解崩潰,最後都不得好死。本來戰争到此便能結束,隻等邯鄲氏服軟,知伯告老,我順利接下執政之位,便能施展抱負,召回無恤,讓政局平緩渡過,國君垂拱而治,這樣也算對得起三百年前晉室對趙氏的接納了。再過十多年父死子繼,死後在墓碑上題字曰:晉故中軍将趙卿之墓,這就是我當時的志向……”
趙鞅無奈地笑了笑:“可局勢與我想的不同,知伯與梁嬰父、範臯夷合夥謀我,國君也聽信了他們的讒言,定趙氏首禍之罪。爲此不惜勾結齊國,這是因爲他們都忌憚我和無恤,紛紛說‘趙孟、趙無恤在,趙氏必有晉國’。我無從自辯,隻能讓無恤舉起清君側的大旗,從朝歌打到邯鄲,從帝丘打到齊國。”
“趙氏遭到的惡議和苛刻是因爲什麽?我痛定思痛,反省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爲晉國求霸有錯麽?維護趙氏的利益有錯麽?最後我明白了,無恤說得對,錯的是以公謀私的諸卿,是晉國各自爲政的制度,是昏聩的國君,他們忌憚趙氏木秀于林!”
趙鞅看着扁鵲,認真地說道:“以下這些話,我未對任何人說過,隻有先生才值得聽。我決定放棄效仿趙文子之政,文子的謙遜和忍讓,我學不來,莫不如恢複趙宣子的做法,像老愚公一樣,繼續挖空晉國的三座大山!”
扁鵲歎了口氣:“将軍能對我述志,老朽不勝榮幸。但心有執念不能忘懷者,頑疾最爲難治,這也是将軍舊病複發的緣故,何必勉強呢?将軍所說的事,本就不是一代人能完成的。”
趙鞅卻越來越有鬥志:“沒錯,就好比智叟說愚公以殘年餘力,曾不能毀山之一毛,隻是在做無用之事,在先生眼中,我也差不多。但雖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孫;子子孫孫無窮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
說到這裏,他扶着面前的案幾,不用鄭龍攙扶就強行站了起來,然後站得筆直,仿佛又恢複了那個高大挺拔的軍将之姿。
“不同的是,老愚公有天帝相助,趙氏卻隻能靠自己,靠士人,靠萬民,靠他們掀起的水浪。我也許會死,卻能讓這場大戰早日結束,讓無恤早日搬掉這三座大山!”
“何況,我趙鞅跌宕一生,豈能老來卻死于床榻之上,小兒女之手?太過憋屈了!若有機會,我應該像前輩先轸一樣,死在疆場上,馬革裹屍而還!”
趙鞅露出了自傲的笑,在扁鵲眼中,這位命不久矣的卿士散發着耀眼的光,這才是真正的他!
“軍将……”扁鵲說不出話了,他終于明白,自己爲何願意爲眼前的人撒一次謊,而且是會讓自己信譽受損的謊言。
他使勁跺了跺腳道:“也罷也罷,老朽就拼着這把老骨頭不要,陪軍将去太行山上走一遭吧!”
“多謝先生,可人的壽命是天定的,就算醫術天下第一,也無法扭轉生死,我若真的不幸喪命,以上那些話,便是我想要對天下人說的遺言了。”
趙鞅說夠了,他将自己的一生的志向都濃縮在這場對話裏,盡數托付給扁鵲。他披上了出征的大氅,擲地有聲地說道:“這一次,我要讓天下人知道,趙志父,志在千裏!”
……
“等無恤歸來,告訴他去轵關見我,若來的晚些,他便要一路追着我的車轍跑到新绛了!”
趙鞅再度披上戰袍後心情不錯,他哈哈大笑着翻身上馬,穿着一副明亮的銅皮合甲,身後大氅飛揚——上面是烈焰與玄夜的色彩,他銅胄頂則有一隻展翅而飛的玄鳥,和軍旗上那隻遙相呼應,看上去頗有風采,仿佛那位霸氣的趙志父又回來了。
但季嬴卻知道父親身體的羸弱,這幾個月裏,一直是她照顧他的,曾用有力雙臂高高将她舉過頭頂的父親,卻已經虛弱得不成樣子。
她在戰車下仰頭說道:“父親切勿冒進,無恤已經入晉國境内,再過七八天就能回到溫縣了,一定要在轵關等他!”
趙鞅回頭看了女兒一眼,點了點頭,讓禦者策動驷馬,他則舉起一隻手臂宣布出發。頓時戰鼓雷鳴,号角吹響,吊橋轟然放下,他帶着四千人馬浩浩蕩蕩離開溫縣,長矛高舉,旗幟飄飄,開始朝太行山地邁進。
季嬴目送他離去,雙手不安地放在胸口,她統轄着惶恐和害怕的大軍,比趙鞅所帥的人要多得多。有時候她真恨不得自己是男兒身,能拿着劍與父親和弟弟一起踏上戰場,與彼同袍。
然而這不可能,男主外,女主内,她的戰場在這裏,在溫縣。
她不能讓别人看出自己的情緒,收斂,微笑,目光平和地看向那些與她一同送别趙軍的溫縣女眷,她們的身份是母親、女兒或妻子。
趙氏領地如今十分空虛,除了朝歌還留下些人外,河内的适齡男子幾乎被征召一空,溫縣隻剩下趙廣德帶着一群由老弱傷兵、豎人和未經訓練、甚至尚未成年的童子組成的守軍,滿城婦孺就靠他們來保護。雖然此子已經成長了不少,年前還娶了魯國孟氏的女兒做夫人,可季嬴仍信不過他,也許是因爲在她眼裏,除了弟弟無恤外,所有人都靠不住。
她現在隻能向昊天祈求,以自己的性命爲注,祈求父親平安,祈求無恤早日歸來……
……
仿佛是響應季嬴的号召,六月初時,趙無恤已在匆匆回師的途中,他們抵達了大河岸邊,糟糕的是陳氏船隊控制了這裏,搭建浮橋渡河并不容易,他們爲此耽擱了兩天時間。
不得不承認,靠海吃飯的齊國人依然是北方水軍第一,尤其是在大河上很有優勢。雖然盜跖一度給陳氏的航運造成巨大損失,可在他走後,溫縣那點船隻根本無力與之争鋒,大野澤的舟師或能一戰,可那裏與大河根本就不相接。
趙無恤自有應對之策,他隻是讓大軍将馬頭北調,做出北上攻擊夷儀的姿态,陳氏的船隊頓時慌亂了,這是他們的命門。很快,一艘小舟舉着白旗從河中劃來,來者是一位名叫陳豹的年輕人,他給趙無恤帶來陳恒的親筆信。
無恤也拿足了架勢,他無禮地箕坐在行軍凳上,連坐席都不給陳豹一張,就讓他在旁邊好好站着。他看過之後一言不發,将信揉成一團,笑容卻很玩味:“我沒看錯罷,陳氏,想要與我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