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人有言:“蜀有蒼鴿,狀如春花。”此蜀不是位于南鄭再往南的縱目蜀國,而是魯國的一個地名。蜀地位于泰山西南部,魯成公二年十一月,楚國令尹子重組織的“蜀之盟”便在此召開。
故魯國自古就是野鴿的産地,早在殷商之時,便開始馴化爲觀賞和食用的家鴿,與野鴿大異。
幾年前,自稱能“識鳥言”的公治長又在此基礎上馴養出了能傳信的信鴿,又叫”傳書鴿“,但凡有重要的緊急信件,都将書系在鴿足上,放它歸去,目的地則是鴿子的故巢,還在魯國幾處重要都邑建立了鴿樓和管信鴿的官吏。
曲阜鴿樓位于内城,被圍牆嚴密保護着,外人輕易不能入内,那些喜歡拿着彈弓打鳥的童子和整日挎着幾張破弓遊蕩的惡少年更是被趕得遠遠的,整個曲阜隻有少數幾人才能來此接傳信息。
魯國的實際控制者張孟談便是其中之一,這些日子裏,每天去城頭查看洙泗對岸的齊軍動向前,他都會先來一趟鴿樓,随着趙氏大軍回歸魯國,從廪丘、郓城那邊傳來的消息變得密集起來。
鴿樓向陽,是蒼鴿喜歡生活的栖息地,張孟談穿過院子時,其中一隻拍着灰翅膀從他頭頂飛過,其他鴿子則叽叽喳喳,在各自的巢裏、樹上,房檐上邊還有更多,地面則撒滿糞便。公治長不鼓勵将蒼鴿關在籠子裏養,因爲這會讓它們變得不耐遠飛。
伴随着一聲呼嘯,鴿群盤旋回轉,鴿哨聲響徹内城,這已經成爲曲阜一道新的風景線。
張孟談不用鴿吏指引,便輕車熟路地拐上鴿樓,開始攀爬,上方有翅膀拍打和嘀嘀咕咕的聲音,以及人的呵斥聲,是公治長。
“張子,這是剛接到的來信。”
甫一上樓,身上沾滿鳥毛和淡淡鳥糞味道的公治長便鄭重地将一封信件遞給張孟談,上面插着三根染紅的羽毛,代表着事件的急迫性極高!
公治長沒他的師兄弟們那麽大志向,不想和軍政沾染上麻煩,他隻想好好養鳥,所以隻覺得這信是燙手的山芋。
信中是筆畫簡略的字體,趙無恤稱之爲“簡體字”,那些筆畫雖然似曾相識,但若不經過特别培訓,是絕對看不懂全文的。
掃了一眼後又細細看了一遍,确認上面的袖珍印痕無誤,張孟談這才将信收到自己袖中,臉上卻看不出悲喜情緒,公治長也沒興趣問,又回頭逗弄鴿鳥去了。
“張子,出了何事?”下樓以後,等在下面的公西赤如此問道。
“是主君大軍回來了,已至濟水,不日便能抵達魯國腹地!”
不待公西赤驚喜,張孟談又囑咐道:“子華,你去内城鼓樓上擊鼓,将子有、子遊等幕府僚吏喚到官署中,我有話要說。”
……
半個時辰後,分散在曲阜城各處的幕府重吏們彙聚一堂,在官署内談天說地。
議論的核心,自然還是魯國腹地齊國數萬大軍的動向,以及趙無恤何時歸來。
“我聽說,曹國也爆發了一場反叛,卻被子貢師兄輕易擺平,如今曹君見逐,君榻無人。”
“據說帝丘半月前也被攻克了,如此一來,将軍的大軍也該歸來了吧。”
“不錯,齊軍早先還每日來曲阜叫嚣,做出一副攻城的架勢,這幾日卻不來了,我看得出,他們在準備後撤。曲阜雖然無事,郓縣和汶縣一帶卻被糟踐得不輕啊。”
雖然無恤帶了許多人歸晉,但曲阜的趙氏幕府依舊人才濟濟:冉求爲師帥,統帥曲阜縣兵,将一向羸弱的魯兵練得秩序井然,在齊軍攻到曲阜腳下時也沒出現營嘯和慌亂。
公孫赤爲宗伯,管祭祀和接待賓客,他應對有理,而且掌握了城内世卿大夫們的動向,在打擊以季孫斯爲首的投降集團時立功不菲。宓不齊也是孔門弟子,在孔門大分裂後選擇了留下,雖然才二十多歲,卻也有政績,他不會理财,但很能調動民心、士氣和社會風氣,故被提拔爲管教化的曲阜縣老。
這是孔門的學生們,此外還有與孔子政見不合,認爲仲尼之學文過飾非,會誤國誤民的顔阖,不過這位“國老”不管政務,隻有虛銜,今日未到。
此外,還有從底層小吏一路提拔上來的項國、公輸克、管周父等。
衆人正讨論得興起時,後方傳來一聲輕咳,回頭一看,卻是張孟談,他與吳國人言偃一前一後走進官署内——因爲趙無恤的介入,言偃沒有像曆史那樣拜入孔門,在趙吳關系大不如前的情況下,他還是頂住壓力留了下來,因爲他遵循的是延陵季子之命,與夫差、伍子胥無關。
張孟談今天穿的很正式,袍服衣冠,腰間不僅有幕府大印,甚至挂着趙無恤賜他的劍,無恤直言,此劍可斬不服約束者,連桀骜不馴的盜跖也要對他低頭三分。
其實就算不這樣,魯國諸吏對這位幕府家老也很敬重,他以自己的人格魅力與其中許多人做了朋友,又禦下方,讓人如沐春風。他爲政也不剛愎自用,每每召集諸吏商議,廣泛聽取意見,再融合進措施裏,魯國在趙無恤離開的這一年裏沒有生出大變亂來,多虧了張孟談。
能以一個晉國年輕士人的身份做到這種程度,已經殊爲不易了……
衆人皆朝他行禮,張孟談微笑着一一回應,踱到堂上後請衆人就坐,笑道:“《泮水》有言,濟濟多士,克廣德心,今日二三子共濟一堂,正如此詩所言。”
衆人颔首,他們就喜歡張孟談這一點,雖爲晉人,卻積極學習魯國文化,許多方面的造詣甚至勝過了他們這些孔門弟子。更讓人詫異的是,張孟談還能同時兼顧政務,這就讓人不得不佩服他的聰慧好學了。
項橐的父親項國問道:“不知張子今日召吾等前來,所爲何事?”
“的确有事,子有在巡視城防,稍後才能到,吾等便先議一議罷。”
張孟談讓言偃将譯出的消息分發給在場衆人,他們看了之後,頓時一陣驚喜。
“将軍果然要回來了!”趙無恤不在,諸吏就像是少了主心骨,早就盼之如盼甘霖。
張孟談看着衆人欣喜的模樣,又緩緩抽出了第二份信件。
“将軍回歸曲阜,這是件喜事,但同時送來的還有一份命令。”
堂内頓時安靜下來,衆人翹首以待。
“齊國人似乎已察覺到将軍東歸,前些日子嘗試進攻曲阜的兵卒退到了洙泗以西紮營,據斥候所見,他們還在收拾戰利品和辎重,準備撤離。将軍的命令是,曲阜務必配合前鋒,阻擊這批齊軍,拖到大軍抵達爲止!”
堂内一時間沉默了下去,衆人面面相觑,良久後,管周父站起來說道:“張子,魯國腹地足足有四萬齊軍,而且是國夏率領。”
張孟談點了點頭:“我知道。”
“在将軍帶了一半人去晉國後,曲阜内隻有五千守卒,至多能派四千人出去,四千去進攻四萬,萬一齊人掉頭,可能連半個時辰都堅持不住啊,吾等畢竟不是百戰百勝的将軍……”
他停下不說了,堂内僚吏們也面露難色,都覺得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我也知道。”張孟談起身,理解地笑了笑,在堂中背着手踱了幾步後,突然說道:“一百多年前,國人曹刿曾說‘肉食者鄙,未能遠謀’,國君和世卿大夫對齊軍的長驅直入束手無策,卻是他一個區區國人站了出來,讓魯國化危爲安。”
衆人詫異,不知道張孟談提這陳年往事做什麽。
“魯國的士從那時候起便以國家興亡爲己任了,可惜,三桓專權,雖然也提拔了小部分士,多半時候仍然是在任人唯親,最後導緻君不君、臣不臣的局面,大夫三老濁如泥,将軍司馬怯如雞。魯國日削日剝,屢屢遭外國欺辱,甚至到了召陵之會上,季桓子自求降低身份,與邾、滕并列的程度……”
不知不覺,堂内衆人捏緊了拳頭,他們多半是和曹刿一樣有理想的士,繼承了一定的知識。年輕時一邊背着“泰山岩岩,魯邦所詹。奄有龜蒙,遂荒大東”,一邊看着魯國一天比一天沉淪,早沒了周公之國的驕傲,誰又沒憤怒和心痛過?
“這是魯國的恥辱啊,世卿大夫們不以爲恥,但士和國人卻羞于與之爲伍!連孔子也說了,爲政者鬥筲之人,連士都不夠格!二三子可認同此言!?”
“夫子說的沒錯!朝中的三桓、大夫皆鬥筲之人,何足算也!”深受趙無恤影響,對魯國貴族一向不感冒的公西赤第一個附和。
張孟談露出了一絲笑容:“可現在呢?魯國又重新站起來了,多次挫敗齊國的侵略,甚至制霸泗上,尊王攘夷,一掃百年積貧積弱。”
“敢問,是誰讓魯國有了今日中興?”
“是趙将軍!”這一次,衆人異口同聲,他們再出國時便能驕傲地自稱魯人,卻不會有人膽敢小觑了,隻因爲魯國大将軍的寶劍,夠厲!
“而且,二三子是否已經發覺,今日在座的衆人裏,全都是從士或國人一級一級升上來的,并沒有誰是卿或大夫出身,是蔭父祖之爵,卻都已經身居高位,掌管着原本屬于卿大夫的職權。”
衆人一愣,想了想後,的确是這樣,不知不覺間,三桓倒台了,幕府架空了國君和原本的魯國朝廷,大夫們也被排擠出決策圈。士悄然取代了他們的地位,成爲執國命者。
“是将軍刻意造就了這種局勢,知道他稱這種情況稱作什麽麽?”
不待衆人思索完畢,張孟談便斬釘截鐵地說道:“将軍說,這就叫布衣卿相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