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魚城不是無恤重點經營的地區,它沒有廪丘牆垣的高大,也沒有郓城的地利,所以這裏被齊軍攻破,幸存的人逃到了郓城。趙無恤率軍抵達時,現場隻剩焦黑的斷垣殘壁和遍地死屍,而天上滿是飛鳥,大半爲蒼烏,它們在高魚上空振翅盤旋,仰頭看去,大小和蒼蠅無異。
馬蹄落在殘垣上,趙無恤心中卻陰雲密布。在魯國時,他曾無數次經過此處,每次都會進去坐坐。
高魚宰名爲魚遂,是趙無恤入魯後第一個對他表明善意,邀他飲宴的大夫,在随後的西魯大夫之盟也好,對抗齊軍也好,與三桓翻臉也好,一直站在他這邊,無論是作爲朋友還是封臣,都盡忠盡職。
趙無恤執掌魯國後,有意爲他換一處地方做大夫,可魚遂是本地人,不願離開高魚這處小地方,甯願不做大夫,而當郓城的左司馬,常駐高魚。
他卻不幸死了,在齊軍攻到時他奮力反抗,城破後自然遭到了無情的處置。
在高魚城東,趙無恤看到了魚遂的墳墓……
“屍體原本被齊人倒挂在城樓上,雙腳被繩子拴住,頭顱惡被枭去,十日前齊軍退去,吾等才将魚司馬收斂,當時屍體已被蹂躏得不成模樣了……”
據高魚碩果僅存的幾名僚吏描述,等他們回來時,魚遂的屍體已被烏鴉和野狗啃去大半,喉嚨和胸膛被活活撕裂,内髒和扯爛的皮肉條在腹部的開口懸晃,骨頭散落在幾尺開外,破裂斷開,滿是咬痕,上面的肉早被啃食幹淨。
遇難的不僅是魚遂,或許是國夏的訓斥,陽生離開廪丘後對平民的摧殘沒先前那麽嚴重,卻把報複轉向了當地小吏們。每個爲幕府政權盡忠職守,抵抗到底的鄉吏、亭長被俘後都遭了毒手,城東盡是一片新墳。
無恤祭奠了他們,并吩咐道:“這些人都是魯國,是趙氏的功臣,他們不會白白死去,厚葬他們,并撫恤其家人。”
“許多僚吏的家眷在破城時也遇難了,齊人和帶他們來的魯國大夫還洋洋得意地說,這就是爲趙氏做事的下場……”不知誰喃喃說了一句。
齊軍中夾雜着不少被趙無恤驅逐的魯國大夫,這些還鄉團聚集在陽生周圍,無惡不作。
趙無恤默然不語,他強迫自己看了一座土堆的簡陋墳冢,又看一座,再一座,同時不斷告訴自己要剛硬如鐵,殊不知,他的心中已經被怒意填滿。
“将軍,行軍作戰,最忌因怒興師。”計然适時出現,規勸趙無恤。戰争裏死人,在辛文子眼裏并不新鮮,多年前的吳師入郢,還有宋之亂裏,類似的事情一遍又一遍發生,除非天下定于一,否則這種情形是無法避免的,會發生在敵人那裏,也會發生在自己的領地内。
無恤幽幽地說道:“西魯是我的領地,我卻不能保境安民。是我的過錯,在晉國,在衛地耽擱得太久,齊人竟然如此喪心病狂……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我會讓陽生,讓齊國爲今日之舉而後悔!”
他按劍離開,次日,目睹了這一切的兵卒不由加快了腳步,下一站是郓城。
……
郓城是趙無恤幕府名義上的駐地,此處河網縱橫,氣候卑熱,和後世淮南的氣候差不多。在連接濮水、濟水的運河,以及許多溝渠開挖後,這裏如趙無恤所願,種上了水稻,當地經濟也紅紅火火,極其繁榮,再不用像以前一樣得逃入大野澤爲盜求活了。
可如今時值四五月,本該是稻花飄香的時候,四野卻空無一人,似乎又回到了趙無恤第一次經過此處時的凋敝狀态。三五成群扶老攜幼的戰争難民或蹒跚地走在道上,或坐在路邊歇息,見到趙無恤旗幟後無不在路邊下拜,痛哭流涕,說将軍總算歸來了。
郓城仍在趙軍手中,爲了應付晉國的戰事,這裏的泰半兵卒被抽調一空。西魯從去年六月到現在,快一年的時間裏遭到了齊人的數次進攻,尤其是今年國夏親自發動的春季攻勢,更是一路沖到了郓城。
虎會以郓城數千之衆對抗兩萬人,他也不是什麽當世名将,僅能保證重要城池不失,期間還多次突擊殲滅齊人小股部隊,稱得上有功,但當趙無恤歸來時,他卻一臉慚愧地下拜請罪。
“罪在餘,不在二三子,這一年裏司馬辛苦了。”趙無恤将他扶起,問道:“郓城還有多少能戰之兵?”
“在将軍抽調一半縣兵後,還剩三千餘,曆次交戰中折損數百,尚有一師。”
虎會眼睛一亮:“主君,要決戰了麽?仆臣就怕貿然出擊丢了郓城,隻能坐視齊人在城外耀武揚威,早就憋屈夠了,臣願爲先鋒!”
“前鋒已有人選,你且率一半縣兵編入後軍,待我大軍東去尋齊人決戰時,後軍便封鎖濟水一線,務必讓齊軍不能走脫一人!”
在郓城,趙軍與沿着濮水東岸前進的宋軍彙合。如今正是趙氏有求于宋國相助的時候,在郓城相會時,樂溷便試探性地提出,既然曹君見逐,能否讓宋國吞并曹國、陶丘?
趙無恤沒有答應,也沒有回絕,而是用一個“拖”字決,說陶丘局勢複雜,此戰過後再議,這樣就不至于讓宋人失望,消極參戰。
兩軍合攏後錦旗招展,三萬人紮營鋪天蓋地,人吃馬嚼支出不小。郓城原本儲備三年的糧食,在戰争期間消耗大半,隻夠供應他們停留期間食用。所以未來的大軍補給,還得靠子貢從陶丘運糧,通過濟水和大野澤送達前線。
根據先前的情報,因爲郕縣之降,魯國北境破開了一個大口子,泰山一線和東阿、平陰的齊軍就從那裏魚貫而入,進入魯國腹地的洙、泗流域。如今與國夏彙合後依舊盤桓在那裏,趙宋聯軍過去,正好能碰上正着!
這是先前的預想,但就在敵前會議再度召開時,先行東去的斥候卻帶回了來自中都的信使。
來者是阚止,他在幾個月前組織桃丘鐵工坊撤離後便留在那裏,得知趙軍歸來後欣喜若狂,便自告奮勇而來。
一年未見,阚止有些激動莫名,他對趙無恤行了一個重禮,瞥了一眼似曾相識的計然後,便匆匆說道:“主君,齊軍已經得知趙軍攻陷帝丘,揮師東進的消息,似有北撤的意向!”
“齊人想跑?”
趙無恤冷哼一聲,攤開地圖細觀,讓阚止指出齊國大軍的具體位置。
“就在中都、阚邑以東,洙、泗以西的位置,那一帶地形平坦,齊人在此攻略了幾座城邑,數次試圖攻入曲阜。但彼輩在城中的内應已經被張子和柳下跖全部逮捕,齊軍無人策應,已經生出退卻之心。如今乍聞将軍抵達,便有通過郕邑歸齊的意向。”
趙無恤微微沉吟:“從郓城到中都需要渡過濟水,大軍渡河極其緩慢,再到洙泗,一共需要五天時間,就怕等吾等抵達時,齊人已經遁走了……”
他想了一會,當機立斷道:“速速讓徐承來見我!”
……
西魯陸上的領地被齊人禍害不淺,可水上的疆域卻固若金湯。
郓城是魯國舟師駐地,雖然投入的精力和錢帛不算多,但舟師師帥徐承還是将盜跖手裏剩下的零散船隻打造成了一支真正的水軍,齊人有上次火燒濟水的陰影後,片闆不敢逆濟水而上。
也幸虧他們沒來,徐承在趙無恤的指點下,已經設計出了這時代東方尚無的帆船,船隻的靈活的速度遠勝往昔!
徐承在大野澤碼頭拜見趙無恤後,被交予了一個任務。
“立刻聚集舟師的船隻,以及大野澤中的漁舟,先行到濟水渡口處造舟爲梁,架設浮橋。”
造舟爲梁是常用的渡河方式,徐承應諾,此舉能讓大軍渡河節省至少一天的時間!
但還是有些不夠,齊人總計四萬,又在魯國劫掠了不少人口錢帛,撤離起來是較爲笨重的,但四天時間足夠行兩百裏地,趙軍就算連夜趕路,也隻能逮到他們的尾巴。
無恤自有主意:“你再親自帶舟師大船,運送一支兩千五百人的輕兵,楊帆東行,在大野澤東岸登陸,務必要在齊人撤離前,拖住彼輩!”
徐承眼前一亮,這是類似吳軍入楚的作戰方式,通過舟師的運送,偏師能夠再節省一天半時間,快速抵達洙泗以西,咬住正在撤離的齊軍。但以兩千五百人攻擊敵方四萬大軍,還得拖住他們至少兩天,縱然趙無恤承諾說,會有一千騎兵先行過去配合,但這簡直就是在送死啊!
這一次,齊軍的統帥不是無将才的齊侯杵臼,而是有名将之資的國夏!
在原本的曆史上,國夏可是能以萬餘齊軍,沖破趙鞅的層層防線,占取了邢地、任地、栾地、鄗地、逆畤、陰人、盂地、壺口,讓晉國太行以東一片糜爛。再會合鮮虞,橫行數百裏把中行寅從朝歌送到柏人的狠人啊……
因爲他,曆史上的晉國六卿内戰平白延長了兩年時間。
這一次,國夏是沒機會有如此亮眼的表現了,但他對魯國的攻擊依舊兇狠。連趙無恤也得等待宋軍彙合,才有把握與之決戰,何況區區一師之衆,基本是有去無回。
但這是軍令,是留住戰機的最後機會,該派誰去呢?必須是骁勇敢死之将,必須是能舍生取義之人。
就在趙無恤考慮時,将吏中有兩人同時站了出來,齊聲說道:
“臣願往!”
無恤定睛一看,卻見左邊的人須發贲張,正是田贲,他一直又喜又恨的悍将。右邊的人身材短小,比起剛烈的田贲而言顯得有些陰沉,正剛剛被子貢從楚國帶來,未有尺寸之功的石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