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必須發兵!”帷幕中看不清面容,隻能聽到環佩叮當,但比起在趙無恤身邊時,南子的聲音卻少了幾絲妩媚,多了些威嚴和不容置疑。
“詩言: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爲好也!趙将軍對宋國的恩情,趙氏與樂氏的姻親,難道執政都忘了?如今正是此戰的關鍵時刻,助趙趙勝,宋國豈能袖手旁觀?”
在南子搖身一變成爲大巫後,樂溷對她的感覺便從原先的仰慕,變成了害怕和敬畏,他不敢與帷幕中那對如青丘九尾的眼睛對視,低着頭喃喃說道:“怎麽會是袖手旁觀呢,我已經讓陳定國帶兵五千去了衛國,還遣了一師族兵去魯國,如今宋國内部也空虛,那向巢賊心不死,四處宣揚趙氏将敗,還鼓動輿情逼壓我……”
距離宋之亂已經過去三年多了,宋國逐漸從宋景公喪命的沉重打擊中走了出來,但内憂外患仍然存在:西面,宋的死敵鄭國人還占着彌作、頃丘、玉暢、岩、戈、钖六座邊邑。東邊,向巢仗着吳國人支持,依舊割據蕭、偪陽、向、沛、留諸邑,名爲宋卿,實爲對執政之位的觊觎者。
自從去年趙氏與諸侯開戰,宋國輸出大量兵員、糧秣去支持後,向氏也開始不安分起來,向巢堅決反對卷入戰争,反而提議向吳國靠攏,坐視諸侯與趙氏火并。
樂溷能得到卿位全憑父親遺德,他本身沒什麽本事,品行又不足以服衆,所以身爲執政卻不能得到貴族支持。而南子得位也有些不正,國中還有人傳言,她與趙無恤有私情。
當年因爲趙無恤在泗上風頭無二,宋國貴族對倆人上位敢怒不敢言。如今趙氏陷入包圍,一時間,許多對他們心懷不滿的公族便開始鼓噪起來,比如要求停止外派軍隊,要求增加卿位,将四卿恢複爲原來的六卿;南子結束所謂的垂簾聽政,歸政于宋公糾——雖然他才十三四歲。
輿情洶洶下,連同爲戴族的皇氏也選擇了袖手旁觀,好在掌握兵權的司馬子牛是樂氏的堅定支持者,不過他也倡議,要南子在國君冠禮後停止幹政。
所以樂溷擔心,若再将他能控制的公室軍和樂氏族兵外派,商丘空虛,就會被國内的反對力量乘勢而上。
作爲千夫所指的”牝雞司晨“者,南子卻比樂溷鎮定多了,她冷笑道:“向巢,區區跳梁小醜而已,既然敢公然挑釁天道,天道報應不爽,自然不會放過他……”
南子讓人放下帷幕,踱步走了出來,絕美的臉上凝着冰霜,不讓須眉的目光裏帶着殺意,她朝也看呆了的宋君糾下拜道:“君上,有信奉異端的奸臣妄圖作亂,颠覆君上的統治,是時候讓天道給予他們懲處了!”
……
蕭城本是樂大心的封地,在三年前的宋之亂裏,蕭城被吳國太子夫差所得,又轉交給了依附于他的向巢。
向巢這幾年過的并不舒服,他弟弟向魋喋血宋宮,被号稱鬼神附體的大巫一銅杖打死,若非當時夫差在場,恐怕他也逃不出這個結果。所以這幾年裏,向巢雖然名義上還是宋卿,卻壓根不敢再去商丘官署。
前兩年趙無恤的權勢太盛了,泗上小國無人敢忤逆其意願,向巢亦然,他不敢造次,隻縮在蕭城,在吳國人的視線之内瑟瑟發抖。
可風水輪流轉,從去年開始,趙無恤在魯國的兵卒抽調一空,泗上諸國如莒、邾者紛紛開始試圖脫離宋魯的掌控,向巢也耐不住寂寞,開始擴軍自保。蕭城本是大邑,加上其他幾處,他也養了五千兵卒,足以抵禦宋國公室軍和樂氏的讨伐。
再加上去年年末,他投靠的夫差成了吳王,向巢的下巴都快擡到天上去了!
一時間,宋國内對司城樂氏和南子不滿的舊公室貴族們開始聚集到向巢旗下,爲他搖旗呐喊,向巢也蠢蠢欲動,四處派人鼓動大夫們消極響應執政的征兵和備戰。
“讓趙氏與諸侯們交戰去罷,宋國需要安定與休憩!”話雖如此,向巢最想看見的,無非是趙氏慘敗,那樣的話樂氏和南子肯定會倒台,再由他接管朝政。
不過叫他想不通的是,此女****,肯定養了無數面首,還與趙無恤勾勾搭搭,怎麽還可能是處子!
“一定是假的,到時候一定要撕碎你這賤妾遮體的掩飾,讓國人看看那聖潔巫袍下,究竟是怎樣一具肮髒的身子!”坐在駛往南郊的馬車裏,向巢惡狠狠地如此作想,一面搖着扇子,抱怨這天氣的悶熱。
今天是立夏日,按照慣例,卿大夫要去城邑南郊舉行“迎夏”儀式,向巢也不例外。
因爲宋人好鬼神祭祀,向巢雖然心中不以爲然,也得擺出一副敬天法祖的樣子來,才能讓當地民衆滿意。若是怠慢了祭祀,等夏秋遭了災,說不定就要怪罪到他頭上了,蕭城的巫祝如此勸誡他,向巢也覺得有些道理,宋國這幾年恰好遇上災年,并不太平啊。
本來他有機會把矛頭轉向南子,抨擊她牝雞司晨導緻災異,但南子卻搶先一步控制了商丘的巫祝們,派人傳播“天道”,說天道輪回,豐災有常,四處蠱惑人心,讓向巢的攻擊沒什麽效果。南子口舌了得,頗得底層民衆之心,反倒将向巢逼到了輿情的對立面。
所以向巢就更不可大意了,領地外他管不了,可領地内的民心,他還是要争取下的。
所以今天向巢身着朱色禮服,佩帶朱色玉飾,乘坐赤色馬匹和朱紅色的車子,連車子的旗幟也是朱紅色的。這種紅色基調的迎夏儀式,強烈表達了宋人渴求五谷豐登的美好願望。
紅色馬車在蕭城街頭緩緩行駛,随着馬蹄沉悶的節奏和車輪的吱吱呀呀,宋國卿士向巢靠在舒适的墊子上休息,外面傳來家臣的叫喊:“大司寇車駕到,衆人回避!”
向巢十分謹慎,就算在自己領地裏出行,也會帶足兩百人的親衛,個個全副武裝,劍戈在手。
出了城門後便是南郊,向巢的巫祝在河邊布置好了祭祀用的圜丘,然而向巢掀開車簾後卻赫然發現,今天人來的比往常要多。
在丹水之濱,他的車駕和圜丘之間,人山人海,數不清的穿粗葛麻布衣,肮髒不堪的民衆。周圍有數千人,丹水對岸還有數百人,炊煙缭繞,粗布帳篷和泥土搭建的簡陋小屋玷充斥眼前。
……
“這是怎麽回事?”向巢心疑,對恭迎在車下的蕭城巫祝,名爲墨夷的中年巫師問道。
“去歲因爲迎夏不及時,導緻丹水一帶遭了水災,入秋後許多地方顆粒無收,衆人覺得是怠慢了神靈導緻的,故而今年迎夏,遠近百裏的民衆無不扶老攜幼,早早趕來,觀看主君祭祀。”
“原來如此。”向巢盯着墨夷的眼睛,卻發現裏面除了虔誠和對民衆的憐憫外,别無他物。
墨夷在宋國公室的記錄裏,應該是宋襄公的兄長,公子目夷之後。但他卻早沒半分貴族的風範:面色被太陽曬得黝黑,腳上穿着磨腳的芒履,巫袍下的手臂幹瘦,手掌粗糙,簡直就是個鄉野的鄙人。
他以高昂的音調頌唱道:“雖有深溪博林、幽澗無人之所,施行不可以不慎,處處有鬼神視之……還請卿士下車步行。”
“唯,既然如此,那祭祀便開始罷。”向巢皺着眉厭惡這些粗鄙的鄉野之民,卻還是下車跟随墨夷往祭壇走去,身後有幾名衛兵亦步亦趨,甚至還有夫差贈送他的吳國劍士,其面上刻有雕紋,讓人一眼就知道他們是吳人。
“吳人,當年途徑蕭城時劫掠吾等家财,殺我父兄,搶了我妻女的吳人……”在人頭攢集的民衆裏,有人咬着牙竊竊私語,但他們的聲音被風吹散,被呼吸聲掩蓋,向巢沒有聽到。
從馬車到祭壇不過百餘步,兩側全是翹首以盼的民衆,但向巢放目望去,卻發現沒有一張笑臉。這些丹水兩岸的民衆表情遲鈍、陰郁、充滿敵意。
或者自己該調兵來清道?向巢有一絲後悔了,可如今他騎虎難下,隻能硬着頭皮做完祭祀。等回到城裏後,他就會狠狠收拾他們,讓将吏來吼一嗓子将這些庶民氓隸統統吓走。
不過,他們在開路衛士的劍戟下,在巫祝墨夷的目光下,還是勉勉強強地讓開道路。
終于,向巢踏上了圜丘,踩着結實的鵝卵石,身邊也沒了臭氣熏天的庶民,他這才松了一口氣。不過随即,身後成百上千道目光盯着他後背看,又讓他毛骨悚然。
“噫,祝融神,且聽吾等禱辭!”就在這時,墨夷已經開始了祭祀前的吟唱。
木正曰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後土。火正祝融即夏官,掌管夏季的風調雨順,祭祀這位火正,自然就少不了火焰,不多時,熊熊烈焰便在圜丘上燃起。
向巢獻上準備好的犬、馬,由墨夷親手殺,投入火堆中,誘人的香味開始彌漫四周,向巢能聽到身後餓鬼們吞咽口水的聲音,他們中有些人看起來形容桔槁、眼窩深陷,顯然是饑腸辘辘,似乎能活活吃了他的驷馬。可在這香味的誘惑下卻沒有引發混亂,他又感覺不對了,爲何這些本該跪地向他求食的人會如此有序?
就仿佛,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将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的人擰到了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