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出了何事?”得知晉國那邊出事後,陽虎簡直是暴跳如雷,揪着信使質問。
“初春時将軍曾配合韓氏去救平陽,但敵軍勢衆,隔着太行不方便調兵,加上魏氏首鼠兩端不願意讓開道路讓晉陽兵南下,此策不了了之。随後魯國告急,主君急于東行,便勸說韓虎祖孫暫時放棄救平陽,反正那座城池堅固,尚能堅守一年半載,待解決東面的危機後再救平陽不遲。韓氏當時信誓旦旦地答應了,爲何現在送來的,卻是他們損兵折将的消息!你說!韓氏都自作主張地做什麽了?”
趙無恤也陰着臉,韓虎派來報信的使者是他的謀士段規,是位個頭矮小幹瘦的士人,如今被陽虎攢在手裏,就像餓虎捏着小雞般不斷搖晃。
“先生,暫且放開他!讓他繼續說下去。”
趙無恤的命令不容置疑,陽虎這才氣呼呼地松開了段規。
段規則整理了下衣襟,記仇地看了陽虎一眼,這才繼續說道:“将軍前腳剛走,士鲋和知宵後腳便加緊了對平陽的攻勢,平陽一日三告急,韓卿憂其子,君子憂其父,關心則亂,便抱着僥幸從上黨發兵去試探,結果在河谷裏遇伏……”
“明知是知氏的埋伏,汝等卻還自己往裏面鑽!”陽虎指着段規怒目而視,他的憤怒是有原因的,先東後西的戰略是他力主的,如今正要拿下帝丘,完成計劃,西面卻傳來了這般噩耗,怎能不讓以爲大事将成的陽虎怒火中燒?
韓氏真是像狗彘一樣的盟友啊!他心裏如此想道。
趙無恤卻從這番話裏知道了更多東西,他說道:“不對,你沒說實話,此戰的戰報我也從朝歌得到了,那些損失的趙兵又是怎樣回事?”無恤深知,無論是溫縣的趙鞅、趙廣德,還是邯鄲的郵無正,亦或是晉陽的董安于,都不可能背着自己幫韓氏冒險,如今趙氏的精力放在東面,他們希望西面能維持現狀。
段規低下了頭,知道是瞞不過去了,若韓氏還想得到趙氏的幫助,這次最好實話實說。
“請趙将軍勿怪,這次救平陽之計,其實是趙氏的樓縣大夫窦犨提出的。窦犨與韓氏世子(韓庚)有故,便提議韓氏出大軍從銅鞮渡少水,威脅舊绛,逼迫知伯調平陽之兵去救,他則盡發樓地的兵卒三千從背後救下平陽,誰料……”
誰料韓氏完全高估了自己的能耐,韓虎帶着八千韓軍西進冒險想着自己隻是吸引敵人注意力的佯攻,不打仗就行,結果卻在“黃父”這個中了埋伏……
趙無恤不用看地圖就知道韓氏敗在何處,“且慢,文公十七年,晉文公大蒐于黃父,黃父這地方一馬平川,怎會中埋伏?”
段規慚愧地點了點頭:“敵軍是在天色将黑未黑時,從霍太山裏鑽出來的,我軍趕了一天路剛剛紮好營地,所以猝不及防。”
“汝等的斥候呢,韓氏亦組建了偵查用的騎兵,莫非韓氏君子不知道放出騎從到二十裏外巡視?又或是他們什麽都沒看到?沒任何示警?”
段規搖搖頭。“回來的人說什麽都沒發現。”
“什麽也發現不了表示他們用不着眼睛了!”陽虎惡狠狠地說道。
“将那些人的眼睛挖出來,交給替補的斥候,告訴他:四目比雙目看得清楚……若還是不行,那麽下一個人就會有六隻眼睛!”陽虎戴着面具的臉活像青銅雕塑,映射着火光,唯獨眼眶内是深深的陰影,讓人感覺陰森而兇惡。
趙無恤不得不再度阻止狂怒的陽虎,“先生,夠了,讓他說完!”
“當時的情形小人親眼所見,敵軍前鋒由一個持短劍大漢率領,自稱知瑤之臣,武藝了得,無人能擋他一擊。他砍倒吾等的衛兵,清除栅欄,以利主力攻擊。等兵卒醒悟過來,對方大軍已經躍過溝渠,手執劍戟和火把沖進營區。”
“小人睡在東寨,隻聽到打鬥聲,看見帳篷着火,四周一片混亂,我家君子組織起反擊,但無濟于事。後來才知道,對方是知氏的精銳,跟着知瑤滅了仇由國的兵卒,過去一年裏一直在訓練,養精蓄銳。于是等到入夜後,營地已經被敵軍攻陷,君子隻能帶着殘兵且戰且退,次日淩晨渡過少水,幸而有銅鞮大夫樂符離接應,才沒有全軍覆沒……”
知瑤……趙無恤耳邊再度響起了這個名字,他和他隻在溫縣有一面之緣,過去一年裏知氏用兵很謹慎,知瑤的身影甚至不如他那兄長知宵出現得勤快,誰料憋了一年,就憋了這麽一個大招?
“在銅鞮清點人數,我軍損兵五千,已不能再戰。”
韓氏九縣十分分散,理論上的總兵力也不過兩萬多,這下一次性損失了五千,已經到傷筋動骨的地步,别說是救平陽,就連能否守住上黨也是個問題。
更糟糕的事情還在後面,那位興沖沖想要救援老友的窦犨,他那三千樓縣兵,也在平陽城下遇到了士鲋和知宵的伏擊,隻逃回去一千……
樓縣位于晉國西部,是個五千戶大縣,占地甚廣,西臨大河,東北則是晉陽。在窦犨送了一波後,還剩下晉陽、馬首、盂這三縣,以及防禦代國的要塞霍人共剩下多少兵?滿打滿算,也隻有七八千人了,且分散在四縣駐守。
别說陽虎,就連趙無恤也感到一絲頭疼,任誰都能看出來,經過兩場敗仗後,西面的局勢變得對趙氏不利起來。韓氏已殘,而本來完整得如同一個烏龜殼子的趙氏北部領地,也因爲樓縣的損兵折将而不穩定起來。
“窦犨!”陽虎的口氣更加憤怒。“我就知道,此等隻會空談的所謂名士是靠不住的。”
“不錯,窦犨,真是罪該萬死!”盡管韓氏不給力,又是自作主張又是遭到重創,但趙無恤依然得捏着鼻子和他們共存下去,所以這次戰敗的鍋不能讓韓不信韓虎祖孫來背,在段規面前,還是全部歸罪到窦犨頭上吧。
“然,韓氏雖然有過,卻是窦犨自作聰明導緻的,我家君子也是後悔莫及。”段規哪能不明白,連忙接嘴,“如今君子和銅鞮大夫退保少水以西,與知瑤的大軍對峙,平陽則更加岌岌可危,還望将軍施救!”
趙無恤微微沉吟後道:“趙韓兩家休戚與共,自當相互扶持,隻希望韓氏君子能與我兄弟同心,休要再自作主張了……”
“這是自然!”段規連忙點頭哈腰,經過這次敗仗,他們是看明白韓氏的實力了,也就能跟着趙氏打打順風仗,自起爐竈是沒前途的。
“至于施救之法,我需要召開軍議,貴使且先下去,等與衆将吏商量出結果了,自然會告知于你。”
……
等段規離開營帳後,陽虎終于忍不住了,他站起來說道:“君子,太行以西的局勢已經再清楚不過,平陽已經沒救了。我算是明白了,因爲韓庚在那裏,被包圍平陽就如同韓氏的腎囊,知伯想誘使我軍西進,便狠狠捏一下平陽,讓韓氏吃不住痛,倉促去支援,隻會給知氏機會!”
腎囊也就是****,陽虎這比喻雖然粗鄙,卻正好說明了問題。
無恤道:“我知之,平陽,必須放棄了。過去對韓氏太過縱容,如今看來,趙韓必須建立共同指揮體系,韓兵也得聽我号令才行,不然不知道他們還會幹出什麽蠢事來!”
“我軍在東面其實是占據進攻優勢的,衛國旬日便能得手,齊軍那邊,隻要有宋軍配合,也能打一場勢均力敵的決戰,所以我絕不會放棄這裏,讓将吏們的謀劃,士卒們的血汗前功盡棄!”
陽虎松了口氣,他就怕趙無恤聽說韓氏敗後匆匆回兵,那樣的話,不但衛國打不下,魯國也得丢,到時候就會面臨東西夾擊的窘境。
他作爲魯人,一直有種理念,那就是趙氏甯可冒着失去太行以西的危險,也得把魯國攢在手裏,到時候就算不能爲晉國上卿,也可以在西到太行,東到泰岱的廣大區域裏自立爲君!
輔佐一位新國君,做他的宰輔之臣,這就是“生不五鼎食,死則五鼎烹”的陽虎内心野望。
當然,他也清楚,趙氏的晉人家臣們的理念相反,楊因、尹铎等人則認爲,甯可失去魯國,也不能讓晉陽、長子有失……趙無恤作爲主帥,隻能在兩種理念裏選擇平衡,總的來說,還是先東後西比較有利,隻要打掉了齊軍,赢得戰争就隻是時間問題了。
戰略已定,不可輕易更改,但要如何回複韓氏也是件麻煩事,韓庚所在的平陽的确是韓氏的心病,不可直言放棄。
然而到了第二天,這個問題便迎刃而解了,後續的消息從朝歌送來:平陽,陷落了!
“就在知瑤與韓虎、銅鞮大夫對峙時,知伯調了晉公室兵和範、中行殘部猛攻平陽,外郭破,城陷。”
這是在預料中的事情,眼見兩支援軍連續被殲,被圍了大半年的平陽肯定會士氣低落,這樣就更容易被破,不過趙無恤更關心的,是韓庚的生死問題。
“是降?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