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是戰争第二年的二月中旬(前497年),正是春耕過後用兵的好時節。
趙氏一萬五千大軍,外加在河内征召的一萬勞役已經渡過大河,若無齊、鄭插手,擊潰衛國那僅剩的萬餘殘兵沒什麽難度。不過衛軍的統帥王孫賈很聰明,他選擇避戰,都躲在各處城邑裏不出來,一一攻取倒是一件麻煩事,趙無恤一直對西線的戰事有些擔心,希望這邊能速戰速決。
不過想要迅速解決衛國,想着簡單,做起來卻有些麻煩。子貢離開前曾鄭重地對他說過,衛可攻卻不可輕,更不可亡其社稷,因爲衛國雖然國君荒唐,卻頗有一些賢能的大臣輔佐,他們才是衛國賴以生存的基石。
其中最重要的大臣有三位,正所謂:“仲叔圉治賓客,祝鮀治宗廟,王孫賈治軍旅,夫如是,奚其喪?”
衛靈公能在春秋季世裏保住社稷,全靠這三個人。仲叔圉就是孔圉,此人是衛侯元的女婿,聰明好學,又非常謙虛,也算棟梁之才。
說起孔圉這個名字,後世知道的寥寥無幾,可要說起他死後的谥号“孔文子”,就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大多數人還能接着往下背:“孔文子何以謂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是以謂之文也。”
這孔圉,便是孔子十分贊許的孔文子,雖然此孔與彼孔半點關系都沒有,孔丘是子姓的殷商遺民,而孔圉則是姞姓南燕國的後代,南燕滅亡後入衛做了大夫。
衛國貴族衆多,不過沒有傳承幾百年不倒的世卿,隻有一些中小貴族,在甯氏和孫氏兩家垮台後,就數孔圉的領地最大。
所以無恤在用兵卒攻取的同時,也隻能扶持蒯聩爲傀儡,招降衛國貴族和民衆,以期能達到“不戰而屈人之兵”。
不過衛國的小貴族倒是聞風而降了不少,唯獨大貴族和有名的賢士少有來投,也是趙無恤前幾年打衛國打得太狠,哪位貴族的領地沒被他占過?比如濮南的蒲邑,就是孔圉家的封地。
所以那孔圉要是對趙無恤沒意見是不可能的,但另一方面,他失去的領地也是引人上鈎的魚餌。
于是無恤對蒯聩說道:“我聽聞衛君與衛國公女姊弟情深,衛君被逐出國後多次替君求情,因此被老衛侯厭惡,而孔圉乃君之姊夫,若他能棄暗投明,我願将蒲邑連帶孔氏這幾年損失的粟米錢帛一并歸還!”
蒯聩面露難色:“我與姊夫的确關系不錯,但自從我出奔後,便與他再無聯絡,更别說來助我了……倒是我阿姊常悄悄來信關懷,還說無論父親如此,她與我的姊弟之情都不會變,若有機會,一定相助。”在趙無恤面前,他下意識地不敢稱孤道寡。
趙無恤一笑:“君與衛國公女有聯系就夠了,若公女見疑,孔氏又豈能自免?我聽說老衛侯心胸狹隘,而且他寵愛的宋子朝與孔圉也不太和睦,隻要對外宣布說,君在楚丘虛執政之席以待孔圉,我料想過不了幾日,他就要被老衛侯逼得倉皇而逃了!”
……
帝丘,因爲上古之時帝颛顼所居,故曰帝丘,因爲在濮水之北,故而又稱濮陽,衛國将都城遷到這裏已經一個半世紀了,桑間濮上人口密集,足足有一萬多戶!繁榮程度不下于舊都朝歌。
衛國的宮室坐落在大河東岸,遠遠望去層巒疊嶂,十分宏偉,不是楚丘的小行宮能比的。因爲曆代衛國國君别的不會,享樂倒是很有一套,似乎是封在殷墟,便把殷人的荒唐好樂原封不動學來了。到了這一代的國君衛侯元更是如此,平日裏壯麗的新台上桑間濮上的靡靡之音徹夜不息。
可近半個月來,衛侯元卻連聽音樂的心情都沒有了,因爲每天都會從西面傳來數不清的告急和奏報:趙軍到瑩澤了,趙軍到檀淵了,趙軍渡大河了,趙軍攻下楚丘了……這些壞消息寫在帛布或者簡牍上,将衛侯的案幾堆得滿滿當當,讓他看一眼就肝疼。
但相比之下,還是今日傳來的消息最讓他暴跳如雷。
“逆子!不但助趙氏與寡人爲敵,還在楚丘,在文公的行宮和廟宇裏僭位,還以衛國社稷爲由,請我速速退位……他當我已經死了不成!”
衛侯元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頭上白發漸漸生,常年淫樂的身體也被掏空,十分虛弱,這下被兒子氣得不行,大吼數聲後,便癱倒坐在榻上喘息不已。
“君上息怒,君上息怒。”
衛國的三個頂梁柱都不在宮室裏:王孫賈在統領衛軍,避免與趙軍交戰受損失;祝鮀在向衛國列祖列宗祈求保佑渡過此難關;而孔圉則常駐館舍,與齊、晉、周的使者交涉,以求得他們的幫助。
所以在衛侯元身邊隻剩下佞臣彌子瑕,他也一時間也沒了主意,畢竟爲父者還活着時,做太子的公然在外即位的事情從古至今還沒聽說過,所以他不知應該如何應對,隻能陪着衛侯元唉聲歎氣。
衛侯元雖然不喜蒯聩,卻沒想到他會做出這種事情來,又氣又惱地唾罵道:“此子從小便不肖,當年寡人爲他請魯國人顔阖做太傅時,顔阖便對蘧伯玉說,蒯聩的德行非常的差,難以教導,遲早會做出不顧法度禮儀的事情,危害衛國社稷……沒想到此言成真了。”
衛侯元氣了一會後,心裏那股狠勁便上來了,他惡狠狠地說道:“早知如此,當初就不應該将他逐出國了事,應該大義滅親,将他一劍斬了!
作爲心胸極其狹隘的國君,衛侯可不打算就這麽算了,他讓彌子瑕去追查究竟是哪些人在黨附擁戴蒯聩,這些人雖然外逃,卻總有家眷和親族還留在帝丘,他一定要狠狠懲處這些逆臣,讓衛國人知道,衛國隻有一個國君!一個生殺予奪的國君!
于是數日之間,帝丘城中掀起了一場抓捕的高潮,每天都有人被逮捕入獄,昔日和蒯聩“******”走得近的人有許多被斬于東市。
到了第三日,更具體的消息傳來,其中包括蒯聩楚丘政權的“百官”名單……
“孔圉!?”
衛侯元死死盯着那份帛書上的黑字,頓時紅了眼。
孔圉是衛侯的大女婿,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可他的名字卻堂而皇之地出現在蒯聩的卿士名單裏,身份更是最高的“當國”!
“連孔圉也要叛孤麽?就爲了一個卿位,爲了做新君的執政?”
在孟諸被趙無恤處以腐刑的宋國公子朝與孔圉有怨,平日裏沒機會離間這對舅婿,如今有了把柄,頓時在衛侯面前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通。
“君上,孔圉與趙氏的幹吏端木賜等人交往甚密,蒯聩離開後,也與孔圉暗中往來,通信十分密集。今日還有人來告發,說孔氏府上似乎接待過從西面來的绛衣商賈,恐怕就是從楚丘過來的趙使!”
衛侯元沉吟片刻後點頭道:“不錯,伯姬與她弟弟蒯聩關系極好,蒯聩出奔,伯姬屢次爲他求情,被孤怒斥數次後離開,還哭着說與其留在帝丘,不如随蒯聩而去。莫非孔圉聽了她在枕邊的話,也有了不臣之心,畢竟趙氏勢大……”
懷疑就像是發芽的種子,在宋子朝的施肥澆水下,在蒯聩背叛的陰影下,它在衛侯心中長得愈來愈旺,最後蒙蔽了理智和耐心。
“來人,去将孔圉和伯姬提來,孤要當面審問他們!”
彌子瑕應諾而去,帶着衛宮甲士又一次将帝丘街巷弄得雞飛狗跳,他們駕車直奔孔府,敲了半天門卻無人來開。彌子瑕暗道不妙,撞開一看後,府中隻剩下懵懂不知發生了何事的臣妾,孔氏夫妻和他們的兒子孔俚卻早已不知所蹤……
……
蘧伯玉是衛國的大夫,名瑗,字伯玉,他是衛國有名的賢人,爲人十分正派,深得衛侯元的信賴。時值衛國社稷安危之時,他爲了能出一份力,竟将不多的族兵全部交付給統軍的王孫賈,連家财也資助一空,四處購買軍械甲盾,還不斷回領地征召鄉黨來帝丘,爲即将到來的攻城戰做準備。
今日他從帝丘南門入城,剛要進入城門時,卻見到一隊車馬匆匆朝這邊駛出,那馬夫他認識,正是孔氏的禦者。
于是蘧伯玉将車往路中央一攔,氣得那禦者七竅生煙,揮鞭就要打,卻被車上的人制止,那人掀開帷幕伸出頭來一看,見是熟人,這才松了口氣。
那男主人年過三旬,眉目莊重迤逦,半尺的胡須黑油油的,梳理得很整齊,正是孔圉。隻是他行色匆匆,額頭滿是汗水,同行的家臣們全副武裝,還在不斷回頭看後面,似乎是害怕有追兵。
孔圉幹笑着問道:“伯玉,這是何意?”
蘧伯玉反問:“子明,你這又是要去何處?”
“我奉君命要出城一趟,子明快些讓開道路,我有急事……”
蘧伯玉眉頭大皺,寸步不讓,“趙兵随時可能會來圍城,子明乃衛國上大夫,挑這時候駕着私車離開,莫非是懼敵?這不像是平常的你!”
與此同時他也看到有個總角孩童從馬車裏鑽了出來,好奇地往外張望,卻又被裏面的人拉了回去,随之而來的還有女子的訓斥。
這孔圉竟然還将其妻衛國公女和他的兒子一并帶了出來,蘧伯玉越發覺得此事蹊跷。
“我知道伯玉乃不欺暗室之人,但我也是逼不得已……”
事到如今,孔圉也隻能實話實話了,他便将趙氏和蒯聩派使者來說他,同時散播消息,說僭位稱君的蒯聩留着執政的位置等他去。于是衛侯大怒,要派人出來索拿,幸而孔圉及其妻在宮中也有眼線,提前得知了消息,乘着還沒被通緝,城門未閉,便趕緊出來了。
“若是誣陷,子明坦然入宮,在君上面前說清楚不就行了,你這一逃,豈不坐實了謠言?”
“說不清了……”孔圉一臉倒黴,“我妻與蒯聩的确有信件來往,信中還曾戲言說等君上百年之後,蒯聩若想歸國爲君,孔氏當助之,這些東西不知爲何被呈到了國君案上,加上有宋子朝在進讒言,這下根本說不清了。”
“是蒯聩派人做的?爲的就是離間君臣!”
孔圉搖了搖頭,歎息道:“君上多疑,我若不想做階下囚,還是先逃回領地去爲好!”
話說到這份上,既然孔圉不是去投敵,蘧伯玉也不好再攔了,隻是向孔圉承諾,說他會進宮去爲他解釋清楚。
看着孔圉一行人越行越遠後,蘧伯玉回過頭,見到的是彌子瑕那張形貌秀麗俊俏,現在卻被烏雲籠罩的臉。
“蘧大夫,你放跑了要犯,是要與之同罪麽?”
蘧伯玉整理衣冠,坦然道:“孔圉并無叛君之意,這隻是一場誤會。“
“證據确鑿,誰還會相信孔氏無辜?”
“我會勸說國君的,請彌大夫帶我入宮向國君交待罷!”
……
半個時辰後,蘧伯玉拖着沉重的腳步,從衛宮裏走出來。
他面對的不再是當年被亂臣驅逐出國,卻能勇敢而冷靜地在國都近郊靜待事情變化的衛侯元了,而是一個患得患失,覺得身邊任何人都可能背叛的狐疑老人。他不分青紅皂白,将蘧伯玉痛罵一番,然後讓宋子朝再派人去索拿,一定要将孔氏抓回來。
“敢背叛的寡人的人都得死!”衛侯元像一頭久病的老貓,隻能靠恐吓的龇牙咧嘴來維持自己的威儀。
蘧伯玉不由仰天而歎道:“如今趙氏逼近,君上卻自毀棟梁,難道衛國真的要亡了麽?”
……
而與此同時,當西部天空的顔色變得像凝滞的血一般鮮紅時,在一條溪水邊歇一口氣的孔圉聽到了馬蹄聲正在逐步接近。他臉色頓時煞白了,站起來後抽出了腰間的長劍,和親信家臣們一起,挺立在載有妻兒的馬車邊。
然而追來的不是戰車,而是從另一個方向包過來的單騎,高大的馬兒從道路盡頭露面,馬鞍上坐着黑衣黑甲的騎士,他們腳踏馬镫,手持環首刀,威風凜凜。
趙無恤的騎将虞喜發現了孔圉一行,他以及身後的五十多名騎兵斥候,從那大軍開拔飄起的塵埃中慢慢顯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