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丘,傳說楚人祖先季連曾帶着部衆居住于此,故而得名,衛懿公時朝歌被赤狄攻破,衛人僅剩五千之衆逃到大河東岸。依賴齊桓公的援助東遷,衛文公在楚丘重新建國,康叔的社稷方才得以續存。衛國在楚丘立都四十年,直到衛成公元年(前629年),爲避狄人侵擾,又遷到了東面數十裏外的帝丘。
這裏雖然做衛都的時間不長,但還有衛文公的墳冢和宮室遺留,其地位相當于陪都。隻是近幾年衛國卷入齊國與晉、魯的戰争,兵禍連連之下,楚丘被占領數次,于是城池破敗,民衆紛紛外逃,放眼望去隻見頹垣殘壁。尤其是位于城邑郊外的行宮,野草在條石縫隙裏瘋長,衛文公廟宇外竟然有獐子在跑動,殿堂的柱子上甚至有野雞搭的窩……
不過這一日,楚丘的衛國行宮裏裏外外站滿了氣宇軒昂的虎贲,破敗的殿堂被裱糊一新,朝服衣冠的士大夫們簇擁着一位绛紗袍的青年鬧哄哄地上殿來。
“君父尚在壯年,蒯聩豈能僭越稱君?”
這青年不斷掙紮推讓,正是流亡的衛國太子蒯聩,簇擁在他身旁的多是一同被衛侯元驅逐出國的“******”們,如公孟彄等,還有陸陸續續與衛侯元沖突而被趕出國的大臣們,什麽北宮結、公叔戍,一群人呼啦啦圍在蒯聩身旁,你一言我一語,竟是在勸他即位!做衛國的國君!
“君上昏聩,親彌子瑕、宋子朝等奸佞小人,被齊侯和陳氏所騙,一意孤行要卷入戰亂。他被迷了心智,疏遠忠臣,甚至驅逐了一心爲國的太子,如今衛國局勢危如累卵,君上已經不能擔當社稷大任了,昨夜康叔入夢,說蒯聩當爲君,還請太子不要再推讓了!”
一邊說着,衆人不由分說地将早已準備好的諸侯冠冕,繡着金線,黑紅相間的朝服給蒯聩穿戴起來,又七手八腳地将他按到君榻上,山呼海嘯地俯首垂拜。
“君上!”
“也罷也罷,汝等這是陷我于不忠不孝,但爲了衛國六百年社稷,爲了萬千黎庶,小子隻能做這罪人了!”蒯聩演技不錯,三次推讓不果後,便一邊嗟歎,一邊在君榻上顯得坐如針氈,可心裏卻喜滋滋的。
他當了十年太子,一直籠罩在衛侯元的陰影下,今天終于有機會被臣下山呼爲“君上”了!
從衛國出奔時,蒯聩悲觀地覺得自己跟衛國國君恐怕是沒什麽關系了,誰料趙氏卻硬生生将他扶上了君位,更令人沒想到的是,居然會這麽快!
從去年冬天各勢力休戰,一直到開春的二月初,發生了很多事情。
在西線,一月中旬,趙韓兩家從晉陽和長子、上黨發動了一場攻勢,去解平陽之圍,吸引了知伯和晉侯的注意力。
而與此同時,他們卻迅速調集重兵,向東進攻中行氏的河間地以及南面的衛國。
衛國猝不及防,本來和他們一起協防趙氏的鄭國沒有掩護衛軍側翼,營地空空如也。原來鄭國人早已将大軍撤了回去,一部分留在虎牢鎮守,一部分則由遊速帶着去攻打蠻氏國,占領了汝水以北後,在邊境和葉公縣兵發生了沖突,雙方劍拔弩張起來,也顧不上管衛國死活了。
所以戰争很順利,趙軍占領了大片土地,控制楚丘後,趙無恤更是做了件讓世人震驚的事情:他尋來衛國的流亡勢力,讓他們立衛國太子爲君!
“可我父還活着,他才是國君……”蒯聩當時直接被怔得坐倒在地,一張臉吓得煞白,在他的計劃裏,僅僅是求趙氏助他回國,逼迫衛侯讓他以太子身份攝政即可,誰想趙無恤直接拍闆,讓他自立爲君。
當時趙無恤卻不以爲然地一笑:“晉國的師曠曾經評價過衛國人驅逐衛獻公之事,他說,國君是神明的主祭人,是國人的希望。如果使民衆的生計困乏,神明失去祭祀者,百姓絕望,社稷無主,那國人要這個國君有何用處?還不如驅逐了事。”
“如今衛國又出現這種情形,衛侯老了,糊塗了,我大軍東征,他居然還在鼓動衛人負隅頑抗,驅使國人自尋死路,他已經不适合再做國君,衛國人需要一位新君爲他們指一條明路,太子自然是唯一的人選……”
于是在趙無恤的鼓動和布置下,才有了今天這出勸進鬧劇。
以這種方式登位的蒯聩環視殿内,幾十個人一齊勸進,這架勢足以與在帝丘的衛侯分庭抗禮,他慢慢地也不緊張了,而是享受起這一刻來。
雖然蒯聩的親信也曾憂心忡忡地說,他這是與父親作對,在道義上落了下風。而且除了趙氏、魯國、宋國、曹國外,天子和晉齊都絕不會承認他的合法性,楚丘衛侯政權前途堪憂。
這時候蒯聩的心态已經變了,誰不讓他當國君,他就會跟誰急。合法不合法其實并沒有什麽大用,當年晉國的曲沃一系還不是被全天下敵視圍攻,最後一樣成功取代了晉侯,篡位爲君。與之相比,蒯聩覺得自己還是有理有據的,衛國在連年戰火裏,已經滑落到滅亡的邊緣,是時候有人站出來走一條不一樣的路了!
“和當年衛文公在這裏重建衛國一樣,孤也會讓衛國複興!”
蒯聩一時間志得意滿,稱孤道寡起來,直到他的目光越過那些三叩九拜的衛國大夫,看見殿堂側方那群人,這才猛地清醒過來。
趙無恤作爲“外臣”,此時正戴着遠遊冠,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他身後的那些家臣将吏也僅僅是朝蒯聩拱手,渾然沒把他當回事。
……
趙無恤的确沒把蒯聩當回事,這已經不是他扶持的第一個國君了,去年年底,圖謀投靠齊國的薛國被盜跖帶着魯、宋的軍隊包圍。薛人大恐,便殺了其君薛伯比,迎接城外的公子夷爲君,薛國遂定,魯國那些心懷叵測的大夫和泗上諸侯們頓時老實起來,趙無恤這是在告訴他:我雖然不在曲阜,卻離洙泗不遠。
有了薛國的例子在先,趙無恤如今着手建立楚丘僞衛政權,也頗爲得心應手。
“衛國太子并無人君之狀啊……”項橐跟在趙無恤身邊,旁觀了整個過程,隻覺得乏味得讓人打瞌睡,而且他也挺瞧不起蒯聩的,被異國卿大夫扶持的國君,想想就知道肯定是傀儡。
“能聽話便好。”無恤言罷,帶着衆人朝蒯聩祝賀,該有的禮數還是要有的。
蒯聩雖然被扶上了君位,可他手下連一兵一卒都沒有,衛國的土地要麽在他父親手裏,要麽被趙氏占領。趙無恤扶他上台,隻是想要一個招降衛地士大夫和國人,同時名正言順占領衛國的名義而已。
總算蒯聩不傻,能認清自己的身份,他“即位”後繼續唯趙無恤之命是從,态度很是恭敬,不知道的還以爲他是像趙氏稱臣的……
旁人的眼光蒯聩并不在乎,他明白,隻有打下帝丘,逼父親元退位後,他的君位才能穩固!
帶着這種心思,這楚丘行宮的君榻還沒坐熱乎,蒯聩就馬不停蹄地和趙無恤簽署了一條又一條賣國密約。
衛侯元死死咬着不松口的濮南、濟西地,卻被蒯聩大筆一揮,承認這是魯國、宋國、曹國等友邦的領地,真是崽賣爺田不心痛,要是傳到衛侯元的耳朵裏,恐怕得氣得他吐血。
而楚丘等新近被征服的地區,在當地秩序恢複前,請趙氏代爲維持秩序,“衛侯”蒯聩将盡快組織當地衛國人建立一支新軍保境安民,同時協助趙氏征糧征勞役。
甚至連這個僞政權的“當國”,也就是執政,趙無恤都給蒯聩找好了。
“孔圉?”
蒯聩一怔,這個人選他根本沒想到,因爲孔圉人還在帝丘,根本沒來投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