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計然的徐徐道來,文種此人的形象和特點躍然于子貢腦中。
原來,王子朝于七年前遇刺而亡,其部衆星散,連随他入楚的老聃也不知所終,那些從成周帶來的海量典籍便在宛城堆積如山,無人打理。楚人的文化雖然在慢慢提升,可讀那些從周公時便流傳的典籍卻也如看天書,能識者不多。文種亦然,所以最初進展極爲緩慢,他隻能四處尋訪能人異士協助。
“文種聽說,在申縣一處叫三戶的地方,有個年輕的寒士行爲怪誕,不合時俗,還經常裝瘋賣傻,就派了一個小吏前去探訪。小吏回來,禀報說這的确是個瘋子名爲範蠡,常飲酒後對月慨歎,吟誦一首詩。”
不待子貢發問,計然便徑自頌唱起來:“園有桃,其實之肴。心之憂矣,我歌且謠。不我知者,謂我士也驕。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憂矣,其誰知之!其誰知之!”
“子貢乃孔子高徒,定然知道這詩說的是什麽?”
子貢颔首:“乃懷才不遇,士人憂己之詩,此人恐非癫狂,而是心中苦悶的士人。”
“楚國自有國情在此,有才幹不能發揮,佯狂裝瘋的士人何其多也,老夫就認識不少,所以并不以爲奇怪。文種見多識廣,自然也知道這類人往往内心有獨特的見解,并且不會把别人的嘲笑放在心上。于是他便親自去拜訪,範蠡卻屢次回避,然而文種每月必去,每次去必留禮物……”
子貢笑道:“倒是和主君訪先生差不多。”
計然微微一拜,說道:“範蠡無奈,隻能與文種相見,文種不嫌棄他是白身,而且形容邋遢,待他十分親切,執手相談。他見範蠡果然談吐不凡,一問才知,果然是北上新鄭、陶丘遊曆過的。于是就勸他不要裝狂,而是與自己一同整理王子朝遺留的那些典籍文書。”
“兩人這一整理便足足有四年,直到老夫兩年前南下楚國時,才助他們完成了最後一部分。他們将整理好的典籍抄錄成楚國鳥篆文字獻給申公,又遞送到郢都交予楚王過目,楚王大喜,讓文種做了宛令,範蠡爲其佐吏。”
子貢笑道:“人才終于得到任用,這是好事。”
計然卻冷冷反問道:“子貢你做一個令吏就能滿足了?”
子貢默然,他扪心自問,過去或許會滿足,可現如今他雖然隻是一個行人,卻在趙無恤強大的軍事力量撐腰下,能将諸侯伯子、卿士大夫們玩弄于股掌之中,區區一令吏,怎麽可能會放在心上?
計然繼續說道:“文種在幾年間閱書近萬卷,範蠡更是得了老夫的傳授……”
子貢驚訝:“原來範蠡是先生的高徒。”他同時也想到,看來私學授業的不止夫子一家,隻是再無人像夫子一樣有教無類了。
計然颔首認可:“不錯,範蠡便是我的傳人。”
子貢眼前一亮:“既然能得到先生賞識,定非凡俗之輩,容我無禮地問一句,比之先生,不知範蠡、文種才幹如何?”
計然伸出了一根手指:“範蠡擅長軍勢、貨殖,而文種擅長治國、理财,他們各有所長,但都是棟梁之才,若諸侯得其一,可以興國。”
他又伸出了第二根指頭:“若得其二……”
“則可以求伯!”
……
“求伯”,也就是天子緻伯,爲諸侯霸主……這是春秋國君們孜孜以求的最高目标,至今隻有齊桓公和晉文公真正做到過,而楚莊王,則是有其實而無其名。
子貢對計然的誇贊十分驚訝,雖然他心裏有些不以爲然,但還是任由計然繼續吹下去。
畢竟範蠡是他的弟子,文種應該也是熟人……同時子貢也想到,自家夫子在推薦師兄弟們時,也常常是贊不絕口,雖然最後都會謙虛一句“不知其仁也”。
“随着學識和才幹的增長,範蠡和文種的志向也随之提高,此等棟梁之才,一個宛令,一個每日領升鬥之糧的佐吏已經無法滿足他們了。”
“于是文種便想要在載郢爲令尹和司馬做事,謀求大夫之位,而範蠡對名分的興趣不大,他隻想做一番大事然後功成身退,于是便拉着我,想投靠鎮守方城,頗有賢名的葉公……”
計然歎了口氣:“其結果,子貢應該能猜到的。”
文種範蠡的經曆和他們孔門衆弟子出奇的相像,或者說,這是這時代的士人們共同的曆程,想要通過自己的才幹得到諸侯和貴族的認可賞識,然後做一番大事業,也就是趙無恤所說的:修、齊、治、平……
可惜肉食者鄙,總是讓他們失望,總是讓他們撞個頭破血流。
“範蠡與我北來葉縣,遇到了喜好收集假龍卻不用真龍的葉公子高,一個家宰,或者一個縣令吏,就是他能給予的最高待遇,範蠡作爲風評不佳的癫狂寒士,提出的意見更是不受認可。于是他于兩月前憤憤而去,南下投奔文種,故而與子貢錯過了。”
“而文種在郢都鑽營了一年多,也碰了一鼻子灰土,同時也觸摸到了一個事實:他和範蠡身爲非芈姓的士人,在楚國做一個縣令已是極限,在往上爬絕不可能!碌碌一生,甚至連下大夫都當不上!”
已經是下大夫爵的子貢不由歎息道:“沒想到楚國之政,竟凝滞到如此地步。”
計然不留情面地抨擊道:“楚國的令尹子西和司馬子期雖然号稱改紀其政,可其實是換湯未換藥,雖然他們行政比當年的奸相子常好多了,卻僅僅能醫治楚國的表面創傷。在内裏,楚國的問題是大臣太重,封君太衆,于是君驕臣奢成爲常态,令尹司馬一直是近支的王子王孫擔任,縣公們更是變爲世代承襲,他們的子孫多數不肖,上逼主,下虐民,往往任人唯親不唯賢,真正有才幹的士人得不到重用……此乃貧國弱兵之道也!”
子貢輕咳一聲道:“先生所言極是,其實不止是楚國,宋有戴族攝政,鄭有七穆擅權,秦有庶長立君,齊有世卿攬事,晉有六卿分立,而成周,成周的卿大夫們,甚至連任用外來士人都會被同族人憤而弑殺!放眼天下,士人想要身居高位簡直難于上青天!”
他眼睛铮亮地對計然道:“隻有在魯國,三桓已經形同虛設,大夫也如昨日黃花。在國君和趙氏幕府統治之下,其實是士人在管理國政!來自趙氏的士人們,還有我的師兄弟們,雖然名義上的職位不高,卻替代了舊勳貴執掌國命!”
幾年下來,子貢的思想不知不覺變了,從最初追随夫子想要尊君權,複周禮,變成了熱衷于提升士的地位,讓士代替無能的貴族管理政務!至于國君和世卿,垂拱而治就行了。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趙氏掌權,若是趙氏失政,魯國的局面片刻就會被季氏、孟氏和大夫們複辟,這也是魯國士人支持趙無恤執政的原因,他們舍不得放棄吃到嘴裏的權力蜜糖……
不過他們尚未意識到,趙無恤卻已經意識到,甚至在刻意推動的一點:照這樣下去,天下遲早會變成士的天下,而不是貴族領主的天下!
計然卻隐約看到了這種可能性,他拍着案幾大笑:“然,這就是趙氏吸引我的地方!也是我想要北上去親眼看一看趙氏之政的原因。”
子貢亦笑道:“先生一定不會失望的。”他同時也不失時機地招攬道:“既然文、範二人在楚國郁郁不得志,何不與我一同北上,趙氏正是急需人才的時候,二人若的确有才幹,不要說區區一下大夫,就算是上大夫,主君想必也不會吝啬!”
其實子貢師兄弟裏也隻有幾人做到了下大夫,不過他做買賣慣了,先把待價而沽的這三位一起騙去再說。
“善!他二人就在載郢,子貢南下正好順路!”推銷成功後,計然心裏落下一個石頭,正是因爲替範蠡不忿,他幫子貢忽悠葉公時才一點内疚都都沒有。
兩人一拍即合後,再度把酒言歡了片刻,待夜色将盡時才各自離去。他們商量好了,子貢帶着計然手書,後日便南下載郢尋找文種、範蠡二人。計然則先在葉地盤桓幾日,再告辭葉公,借口雲遊四海,去宋國商丘等待子貢一行。
“不知子貢最後接到消息時,趙将軍在攻略何地了?”話别時,計然多問了一句,他雖然身居楚國,卻對北方六卿的戰事十分關心。
“先生隻需要知道,等吾等北上時,或許不用繞道,可以直接由衛至朝歌了。”
說罷,衛國人端木賜臉上露出了些許爲難,他歎息道:“賜從小聽到大的桑間濮上之音,也不知還能奏多久……”
……
與此同時,一場不合禮制的即位儀式,正在子貢口中的“桑間濮上”之地楚丘舉行,主持者正是屢次挑戰舊禮制的趙小将軍。
這一次,他不止是竊國政,不止是公然叛晉,還口口聲聲說什麽“清君側”,也不止是撕毀周王檄文,将它們扔進大河裏,耀武揚威恐吓天子卿士了。
今天,他要在衛侯元眼皮底下,扶持一位衛國新君,建立一個僞衛政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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