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數日等待,葉公沈諸梁終于證實了這個消息,鄭國卿士遊速帥兵五千,挑着正值春耕的時節,秘密向鄭國西南境的負黍、颍谷一帶進發。這幾處地區是鄭國不斷向西擴張,侵吞周王室才得到的,再往南,就是蠻氏所在的汝水上遊了。
這一幕沈諸梁并不陌生,七年前,也是這乍暖還寒的時節,遊速乘着楚國國破,方城之兵内調抵禦吳國,便帥兵五千襲擊了葉地。那時候沈諸梁還不是葉公,葉地是楚國用來安置因躲避鄭國而南遷的許國都邑,遊速一戰滅許,揚名天下,卻也在沈諸梁心裏埋下了一根刺。
如今情形仿佛那日再現,沈諸梁心裏的刺也在隐隐發作。
楚人尚武,吃了虧一定要讨回來,否則還不如自殺了事。這是從楚武王、楚文王、楚成王、楚莊王一代又一代留下的傳統,沈諸梁作爲楚國公族,這種不服輸的血脈也流在體内。故而面對鄭人對蠻氏的觊觎,葉公第一時間便想要做出反應。
但下一刻,沈諸梁的理智卻在告誡自己,此時不宜與鄭國人發生沖突。
年前去載郢時,他見當地百業俱興,楚國的元氣在一點一點恢複,心中自然喜不勝收,隻要這樣繼續下去,就能逐漸恢複被吳人侵占的疆域,就能爲父親報仇!
楚王的庶長兄,也是楚國令尹子西向沈諸梁透露了接下來的計劃。
子西當時将手往地圖上楚國東北境一指:“楚國極盛之時,陳、蔡、頓、胡、沈等國都是大王的内諸侯,可如今,卻都脫離了楚國的控制。”
蔡國是最先起來反抗楚國的,他們借晉人之力滅了沈國,接着又引吳人入寇,導緻了破郢之役。楚國上下無不想滅之而後快,卻礙于吳國保護,一直未能實現。
陳國,當年吳師入郢,陳懷公就在楚吳之間搖擺不定,最後沒敢出兵。四年之後,吳王阖闾召他入吳,懷公在壓力之下隻得赴吳,結果被扣留,最終客死吳國。其子越被國人立爲國君,如今暫時親近楚國,卻不穩定,若楚國這邊的軍事壓力小了,随後會背叛。
除了這兩個五百乘諸侯外,還有頓、胡兩個小國,仗着吳國勢力的滲透,也開始公然叛楚,他們侵吞楚國縣邑,召陵、汝水以東的數百裏土地已非楚有。
在子西的計劃裏,這些叛國是楚國複興必須掃清的障礙,一是因爲他們随時會再度引吳軍入寇!二是要讓天下人知道,楚國有仇必報!
“隻希望吳王阖闾能全力攻越,如此一來,吾等便有了機會……”子西心裏對阖闾還是很忌憚的,某種意義上說,吳王也是沈諸梁的殺父仇人,那時候,他們還不知道吳王阖闾在檇李大敗身死的消息。
等開春回到葉縣得知這一喜訊時,沈諸梁在感慨自己仇人終于沒逃過司命的勾魂之餘,也在暗道:楚國恢複舊疆域的機會來了!
攻略陳、蔡、頓國,雖然主要是上蔡公、息公的事情,但也少不了要動用他葉縣、東西不羹的力量。
所以沈諸梁才有猶豫,在這緊要關口,在北境與鄭國發生沖突到底合不合适,自己要不要将蠻氏作爲一根可有可無的骨頭棄掉,讓遊速專心去啃個一年半載,等掃清陳蔡後再找鄭國一起算賬?
帶着這份猶豫,沈諸梁召見了家臣和食客,想聽聽他們的意見,多數人都覺得應以經略陳蔡爲主,唯獨有一個人提出了不同的意見。
正是平日裏神神秘秘,關鍵時刻卻頗有見地的宋國人計然!
……
“葉公想要放棄蠻氏?”聽了沈諸梁的問計後,計然搖了搖頭:“此爲不智,此爲玩忽職守。”
這話有些嚴重,沈諸梁一驚:“先生此言何意?”
“對于楚國,對于葉公而言,蠻氏可不是一根想扔就扔的骨頭,蠻氏在嵩、華之間,地勢險要,得蠻氏地,便可北望伊阙,兵臨成周,西通崤函,聯合秦國,東伐嵩高,則鄭許在握。這就是所謂的棋劫之勢,自古用兵者所必争也。所以過去百餘年間,晉、楚争鄭,多數時候都角逐于颍、湛間,楚莊王北上中原,問鼎之輕重,也是通過這條路。若莊王知道葉公要放棄蠻氏,不知會氣成什麽樣。”
葉公坦然一笑:“楚國連舊疆域都保不住,何談北上中原?小子沒有孫叔敖、伍參的才幹,上不能輔君王,下不能安黎庶,此生唯想爲楚國守戶,不想做那争鼎之事。”
計然心中一歎,這也是他雖然身在葉公府中,卻無法真心爲他效力的緣故。此人有治國的才幹,卻沒有開拓的志向,可惜,真是可惜,他難道不知道,在這季世裏,諸侯相争就像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麽?
于是計然又道:“這是攻的一面,再說守,鄭人若得蠻氏,向南出三鴉關,則可直達方城,拊楚國宛、葉之背,此地實爲葉公的北門戶。葉公忘記七年前的滅許之役了麽?遊速以出師迅捷聞名,若楚國再與吳國起沖突,葉公盡出主力去攻陳、蔡時,他再帥兵南下,沒了蠻氏做屏障,這方城以北的四縣,恐怕不保。故而我才說,葉公此時想輕易放棄蠻氏,是爲不智!”
沈諸梁點了點頭,開始認真起來,他雖然對開疆擴土沒什麽興趣,但對守好楚國北門戶卻很上心,計然說的有道理,蠻氏,的确不能輕易放棄。
“先生說我玩忽職守,又是何意?”
“葉公的爵職是什麽?”
沈諸梁一愣,道:“葉縣縣公,楚國左司馬,掌葉、魯陽、東不羹、西不羹兵事……”
“所禦者爲何人?”
“晉、鄭、楚,還有成周……”
“楚王将四縣之兵交給葉公,是希望你守好北門戶的,這對于楚國來說極爲重要。而攻略陳、蔡等事,則是朝中的司馬子西、子期需要擔心的事情,是上蔡公和息公需要籌備的事情。雞司夜,狸捕鼠,葉公的職責是爲楚國大軍坐鎮側翼,如今鄭人南下,你卻坐視不管,竟想要放棄自己看守的陣線,去攙和友軍的事務,這不就是玩忽職守麽?到頭來北境有失,反倒會連累三軍。”
沈諸梁額頭冒出了一絲冷汗,:“原來如此,差點犯下大錯,幸而有先生指正,我并非懼怕鄭國,隻是擔心與鄭國争蠻氏,會惹得北境不甯,耽擱了令尹和司馬的謀劃。”
“不然,葉公不可放棄蠻氏,卻也沒必要爲蠻氏大打出手,方城四縣能征兵兩萬,葉公隻需發三五千人去幫蠻子守好汝水和都邑,隻需要一點小小的教訓,讓鄭人無法迅速占領蠻氏即可。鄭國如今與宋國、趙氏交惡,絕不敢越過汝水南下!”
……
“有先生出面,果然立刻說動了葉公,賜佩服。”
“子貢不要謬贊了,若換了你,恐怕會更簡單,三言兩語便能讓葉公出兵。”
葉縣外的溪水旁,小亭中的案幾兩側,子貢和計然對坐而飲。在葉公召見計然問對策後,果然很快就派兵去蠻氏,隻要楚人和鄭人開始對峙,趙氏安排在那邊的人自然能爲他們制造出一些“沖突”,讓鄭國在将骨頭吃了一半不舍得吐出來時,深陷邊境沖突中,無暇北顧。
計然之所以會幫子貢,還是因爲兩人前日的會面,聊到鳳鳥、梧桐,計然的目的子貢便完全懂了,他當時不失時機地替趙無恤招攬道:“自然有!其實鳳鳥隻要離開葉地,再往北飛一千裏,就會發現真正的梧桐木,正搭在淇水兩岸,等着它築巢。”
計然意會,笑道:“鳳鳥雖然體量有些大,但一株兩千乘的巨木,是夠歇腳了,隻是這木吸引的不止是鳳,還有百鳥成群,上面還有它的位置?”
“百鳥雖衆,卻都要屈尊于真正的鳳凰之下。太行以東的冀州之地百廢待興,恰恰少一個能統籌全局的人,主君對先生,可謂是翹首以盼啊!”
子貢這是實話,趙氏現在打下了廣闊的地盤,尤其是朝歌、邯鄲等地簡直是推倒重建,便面臨着急需僚吏的情況。基層小吏可以從食客和降臣裏選調,可他們頂多有百乘的器量,還缺乏一位千乘之才來帶活整個局面。
所以趙無恤才對給他深刻印象的計然念念不忘,過去兩年間催着宋國那邊的南子幫他找了好幾次,都無功而返。
誰料卻被子貢在葉縣遇到了,更可喜的是,計然隐隐也有離開葉公,北上投趙之意!
兩人一拍即合,子貢替趙無恤表明了招攬之意,而計然有心北上做一番大事,自然不好空手而去,這才有了計然的相助,子貢如今算是完成了主要使命,心裏松了口氣。
“不知先生何時随我北上?”
“不急。”
計然抿了口苞茅縮過的酒道:“我會在葉縣再呆上月餘,然後借口雲遊楚國,告辭離去,等我回到商丘,便處于趙氏的目光之下,子貢還怕我跑了不成?”
子貢拊掌道:“如此也好,其實賜這次來楚國,除了慫恿葉公與鄭人沖突外,還另有一項使命,故而也得在楚國盤桓一段時間。”
“哦,不知是何事?”
“爲我家主君尋一件寶物!”
計然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莫非這趙氏君子是個貪圖寶物之人?這樣的人,一般都難成大事。
他笑道:“楚國多寶,犀象之革,麗水之金,宛葉之漆,唐國骕骦,還有傳說中的随侯之珠,徑長一寸,能照亮十二輛車子,不知趙将軍想尋的是哪一樣。”
“都不是。”子貢笑道:“主君要我尋找的寶物,是楚國的人才,主君曾說,若能得到像計先生,還有張子那樣的大才,足以照千裏,又豈止照十二輛車子?”
計然不由贊歎:“好一個以人才爲寶。”他的赴趙之心不由堅定了不少。
稍後,兩人開始大談楚國有哪些人才,一直聊到天色近晚還意猶未盡。這時候,子貢突然想起趙無恤臨别時囑咐他的話,便問道:“楚國有人名爲範蠡、文種者,不知先生可曾聽說過。”
刹那間,計然的臉上奇異無比,他沉吟半響後才似笑非笑地說道:“子貢算是找對人了,這兩人老夫不但聽過,還是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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