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國是最早推行縣制的國家,兩百年前楚武王滅掉權國,将其改建爲縣,是爲設縣之始。
其中在方城以北的地區,分爲四個縣:葉縣,魯陽縣,東不羹,西不羹,都是能出兵數千人的大縣!
葉公沈諸梁的職責,就是以葉縣縣公的身份,統轄這四縣之地,組織起楚國的北部防線,說他是楚國封疆大吏亦不爲過。
觀其行政,本以爲是個老成穩重之人,直到端木賜進入葉縣縣寺,才發現這位封疆大吏出奇的年輕。
葉公子高大概三十歲左右,模樣清美俊雅,他穿着楚式的寬袍大袖,右衽佩印,端坐于堂上顯得氣度沉穩。
子貢驚訝于葉公不過而立之年就能統領一域,而葉公也在詫異這位不速之客的年輕。
“客便是馳名中原的陶朱?”
”陶朱“,是過去幾年裏在陶丘悄然崛起的神秘商賈,關于他的傳說很多,據說他善于經商,夏則資皮、冬則資絺、旱則資舟、水則資車,所以三散家财,又三次成爲千金富商。而且此人手眼通天,無論是趙氏的馬匹、瓷器,還是魯國的缟,宋國的漆器,吳越的銅錫,莒國的鹽都有所涉及。
因爲經營廣泛,所以和扼守楚國北大門的葉公也有一些貿易上的交集,陶朱将趙氏交予他專營的貨物運進楚國,再從楚國購買金、銅錫離開。由于此人在趙氏、魯國與楚國之間貿易的重要性,所以過去幾年裏,他甚至被葉公贈予了錯金的“葉公子高節”,允許陶朱的商隊在進入楚國時,水陸兩路運輸貨物可以減稅。
葉公本以爲陶朱至少也是個四五十歲,老謀深算的商人,誰料帶着”葉公子高節“來求見的人年紀還沒自己大,而且容貌儒雅含蓄,竟絲毫沒有銅臭味。
他微微皺眉,有些難以置信。
子貢卻坦然一笑:“小人正是陶朱。”這是他在陶丘經營侈靡之所,營建商隊時用的名号,還是趙無恤替他起的,子貢也不知道有何深意,就這麽用了。
葉公啧啧稱奇,随即問道:”不知客從何處來,要往何處去,造訪葉縣又有何事?“
”小人從朝歌來,到載郢去,之所以在葉縣停留,是因爲途徑鄭國時看到一件事,想要來告知葉公。“
朝歌如今在趙氏控制之下,葉公子高大緻猜到了這位“陶朱”服侍的君主是誰,他問道:“不知客要告訴我何事?”
子貢舉袂道:“途徑新鄭郊外時,突見鄭國大軍雲集,我一打聽,原來是鄭國卿士遊速在召集兵卒,演練戰陣。”
聽到遊速兩字,葉公眉頭一跳,不由想起幾年前遊速乘着他去勤王攻吳時,帥鄭師五千人突襲葉地,滅了遷到葉地的許國社稷。等沈諸梁歸來時,隻見滿目瘡痍,鄭國人燒殺搶掠一番後退走了。這件事之後,他才被封在葉縣,代替許國爲楚守備北疆。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沈諸梁雖然不知道這句話,卻懂這個道理,他統轄的這四縣之兵,主要的防備對象正是鄭國和晉國!
可他卻不動聲色地說道:“春蒐本是常事,何足爲奇?”
“如今正是農忙的一月,連中原的齊晉趙魯都沒有開戰,都忙着耕種,鄭人卻偏偏挑在這時舉行春蒐,随後大軍煙塵更是往西南面去了,小人覺得此事蹊跷,故前來告知葉公。”
沈諸梁沉吟片刻後,喚來手下在耳邊說了如此這般,等随從離開後,他才正色對子貢道:“客覺得自己是弦高麽?弦高本是鄭人,爲的是鄭國黎民社稷,客又是爲了什麽目的将此事告知于我?”
“商賈的足迹不分國界,但作爲官商,卻也有效忠的主君。小人正在爲趙氏做事,鄭乃楚國和趙氏共同的敵人,鄭人在南方邊境上蠢蠢欲動,小人便同仇敵忾了。”
”如此說來,你的身份不是客商,而是趙氏的說客了?“
”也是楚國的朋友,這個消息是趙氏的禮物,我家主君希望借此與葉公結交。“
”僅此而已麽?“
”僅此而已。“
這位”陶朱“回答得不卑不亢,沈諸梁再度沉吟,過了一會才說道:”請客人下去館舍休息,待消息證實後,再厚謝不遲,客可有不便之處?“
子貢笑道:”無妨,我正好能在葉縣結識一些楚國的士人和商賈,身爲行商,在各地多一些朋友,也是件好事。“
葉公矢狀胡須下的薄嘴唇頭一次露出了笑容:”我雖不如趙卿有食客三千,可賓客也不少,我會向客引薦一些楚國士人,隻希望客回到朝歌後,不要在趙氏君子面前嘲笑我的待客之道。“
……
之後幾日,子貢一直居住在葉縣的館舍裏,周圍被葉公派遣的親信監視着,隻是偶爾被邀請與葉公同遊縣中,與葉公府中的食客結識。
葉縣位于方城以北,過去是申、葉等諸侯分封于此,被楚文王征服後,南方的楚人才陸續遷徙進來,與原來的姬姜城郭之民融合,形成了獨特的文化——此處既有楚國的飄逸勇武,也有中原的禮樂文質。
在葉公的經營下,葉縣可謂人文荟萃、經濟發達,楚國貴族和士人們頭戴高冠,寬袍大袖。可一旦有事征召時,卻又能換上一身緊身的皮甲,帶劍從軍。
可惜的是,一般楚人的方言,子貢大部分都聽不懂,如聞天書,所以從旁人談論中能獲取的信息極少——固然這時代已有“成周雅言”作爲流通語,但除了要與中原溝通的行人,以及一些要出席外交場合的貴族,尋常的楚國士民又有誰會去學這個?
時值一月中旬,北方在這個季節天氣雖然轉暖,但依然有些乍暖還寒,南方則開始濕熱起來。所幸方城之外的氣候與魯、宋倒是沒太大不同,子貢尚能适應。
這一日,子貢再度被葉公邀請,準備出去赴宴飨,他披了一身薄衫,跟着來接他的幾名葉公親衛穿過葉縣市井,朝葉公府邸走去。他曾試着與這幾人交談過,然而幾人都是徹頭徹尾的本地人,隻有帶頭的那位能粗通雅言。
一條水波澄清的溪流源出地下,潺潺南流。他們緣溪堤而行,穿過小半個縣區,路過縣中的“市”,再往前不遠便是葉公府了。
路經“市”的時候,子貢習慣性地瞥了一眼,因爲朝市已過,夕市未到,所以中并不顯得熱鬧,不過也不冷清。
恰在此時,卻見一位年紀四旬左右,頭戴高冠,腳踏布履的楚國士人笑吟吟地朝他走來,左手拎着一條魚,右手則扶着腰間的長劍。
看到這人,那些葉公親信紛紛與他打招呼,态度恭敬。
此人子貢有點印象,是常出入葉公府中的食客,給子貢的感覺就是雖其貌不揚,但勝在豐姿俊爽,讓人一眼難忘。
他們平日沒機會說話,也不知姓名,但這次那人卻徑直走到子貢身邊,親熱地執起子貢的手,說了一句少有人聽得懂的魯地方言。
”子貢前腳剛去鄭國說服鄭人西進,後腳就來葉縣告知葉公此事,如此兩面三刀,恐怕是想要借楚人的劍,替趙氏拖延住鄭國東進的步伐吧!你騙得過别人,卻騙不過我!“
此言一出,一時間唬得子貢大驚,隻以爲自己的使命已經暴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