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孺子狂妄,欲置吾于爐火之上!滾出去!”
趙無恤走出内寝時,腦海中還回響着趙鞅的怒喝:他是挨了老爹一捆卷宗後被趕出來的。
不過更讓他在意的,是這句話:“至少在吾死之前,你休想行僭越不軌之事!”這意思是,父親他隻管身前事麽?
雖然趙鞅明面上嚴詞拒絕,比無恤拒嫂還要正式,但這次試探也不算失敗,趙無恤至少知道了趙鞅的底線:趙志父并無諸侯之志,他頂多想當周文王,以晉卿的身份善始善終,武王的事業,還是留給兒子來做罷。
至于原本要讨論的報嫂,就這樣不了了之了,相比納嫂子這種小事,趙無恤還是對竊國更感興趣些。
接下來要做的,便是在這個冬天撫恤兵卒,鞏固陣線,以便來年開春在更殘酷的戰争裏爲趙氏赢得勝利……
……
周王丐二十二年(前498),北方金鼓陣陣,南國卻一片安甯,當然,這隻不過是大戰前的甯靜而已。
吳國的都城姑蘇是座新建立的城池,一直到阖闾之時國力強盛,才讓伍子胥按照楚國都邑樣式築吳城。大小兩城郛郭周匝,重城結隅,通門二八,水道陸衢,已經有幾分大國的赫赫威儀,但因爲阖闾生性簡樸,所以吳宮内并不顯得奢華。
按照往年的慣例,吳王阖闾春夏時在城外的姑胥之台居住,親自訓練兵卒,秋冬時移居城中辦理政務。此時此刻,他正穿着從不離身的短甲,扶着腰間短劍,站在姑蘇城兩座高大的射台之上,一位穿名貴白犀皮甲的青年王子,以及一位軍中老卒打扮的中年士人在旁作陪。
三人眺望四野,能看到姑蘇城郊的浚池、長洲等風景,雖已過冬至,但吳國地處南方,胥山上仍然草木繁盛,綠意盎然。
吳王阖闾身材矮而健壯,黝黑的短發裏夾雜些許灰白,畢竟也是五十歲的人,雖老之将至,心裏包藏的雄心卻愈發顯露無疑,見此情景不由感慨了一聲:“大好山河!”
那青年王子模樣與阖闾頗似,正是吳國太子夫差,他立刻應道:“這江南千裏之地雖然仍有許多草澤荒野,地廣人稀,卻人人都是勇士,值此季世,何嘗不是王霸之根柢,大國之基趾?若父王能提兵北上中原,必不輸于齊桓、晉文、楚莊!”
“北上求霸麽?”對兒子的奉承,阖闾隻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夫差下拜道:“然,吳國也是宗姬後裔,豈能讓晉人專美于前?小子願替父王去成周,問一問九鼎之輕重。”
“大王,太子,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圖謀中原,爲時過早了!”見吳國太子的雄心又按捺不住,裝扮如一位軍中老卒的中年人立刻站出來勸阻,他正是趙無恤神交已久的兵勢大家孫武,看似瘦削的身體内,卻蘊藏着數不清的軍争詭道。
吳王阖闾點了點頭:“不錯,孫子說的有理,比起遙遠的中原,先解決身邊的肘腋之患更要緊。”
先滅亡南邊令人讨厭的越國,吞并那些與吳人同音同俗的越人,随後驅使他們溯流攻楚,将這個大國徹底打趴下。最後,方能北上争鼎,這是吳國君臣得出的戰略共識。
所以吳王阖闾才在宋之亂裏,對趙無恤的作爲采取了較大的容忍,沒有因爲兒子的一時之憤就發兵争宋。
但随着出征的吳人南歸,商丘、曲阜、陶丘、洛陽、新鄭,這些大都邑的富庶已經傳到吳王耳中,也會讓他時不時心癢難耐。所以在立足南國之餘,阖闾也對中原十分關心,畢竟那裏才是争霸天下的中樞。
而成就霸業,天子緻伯,是這時代每一位諸侯的夢想,僻居海濱的吳王也不例外,隻是他比夫差要老練,知道如何隐忍自己的欲望,還會考慮敵人的強弱。
他轉身向孫子求問道:“孫子,寡人聽聞,北方的晉國已經陷入内戰中,六将軍分守晉國之地,敢問他們之中誰會先亡?誰能固成?”
“笵、中行氏先亡。”孫武不假思索地說道。
這個猜測并不出人意料,阖闾颔首道:“範已失朝歌,家主和嗣子都死光了,形同滅亡;而中行氏雖然還保有柏人,卻也是冢中枯骨,撐不過下個冬天了。這兩家之後呢?誰将繼亡?”
“知氏爲次。”
知氏乃晉國執政卿,而且有晉侯支持的大義名份,這倒是讓阖闾眼前一亮,他追問道:”知氏之後,誰将次之?“
“韓、魏次之。”
夫差在旁有些不以爲然地笑了:“先生是不是有些高看趙氏了。”
孫武朝吳國太子抱拳道:“若老朽的眼光沒錯的話,趙氏無失其故法,晉國将歸其所有!”
……
“趙氏将得到晉國?”
吳王阖闾将這句話念叨了幾遍,當年他的叔叔季劄訪晉,也曾說過類似的話,“晉國之政将盡歸于趙武子、韓宣子、魏獻子之後”,如今孫武卻更進一步地指明,趙氏才是最終的勝利者。
“先生說笑了罷,趙氏子何德何能!?”
夫差卻有些不服氣,他與趙無恤有一些過節,回國後一直對南子那妖媚的美色念念不忘,謀劃着再度北上宋國找回場子,可這個計劃卻與吳國國策不符,被吳王和伍子胥否定了。
當然,這其中也少不了孫武,他是最堅決反對北上的一位。
“小子可以聽聽先生的理由麽?”
孫武指點起軍争形勢頭頭是道:“唯,範與中行本是晉國最強大的卿,但平日裏主驕臣奢,冀功數戰,不顧自身實力和條件的不足,強行與趙氏開戰。這才有了凡、共之敗,朝歌之敗,如今河内、河北皆陷沒,與晉國本部隔離,恐怕也喘息不了多久了,故曰二卿先亡。”
夫差追問道:“那知氏呢?知氏乃晉國執政,帥衆卿讨伐趙氏,外有天子支持,内有國人擁戴,很有機會蕩平趙氏,如何會次亡?”
孫武道:“知氏看似擁有天子和晉侯的大義名分,可這些東西早沒什麽實際用處了。從北方傳來的消息看,這半年來戰事知氏并未占優,他們遲遲不能掃清太行以西。歸根結底,是知伯重權謀而不重兵争。”
“知氏本身實力不足,卻強行與趙氏構難,所以不得不依賴新绛國人。但知伯執政數年來并沒有什麽出衆的政績以服國人之心,故國人不願意效死,作戰也出力甚少,一旦戰事出現不利于知氏的局面,或敵人攻入新绛周圍與知伯合戰,牧野商卒倒戈的情形恐怕就不遠了。”
想到那場景,孫武眉頭微皺:“而另一面,與之敵對的趙氏雖然看上去被團團包圍,可實際上,他們已經全取河内河北之地,西峙太行,東連河濟,土地膏腴,生民衆多,可謂形強勢固,随時能發數萬勞役爲助力。東有魯國、宋國抵抗齊人,西有晉陽和韓氏拖住知氏主力。這恰恰是當年湯武南下伐韋、顧、昆吾,再滅夏桀的形勢!”
孫武說的有理,可夫差卻聽得氣悶,短短兩三年,趙無恤竊魯國之政,如今又殺回晉國去爲趙氏開辟疆土。可吳國呢?這幾年一直在休養生息,同時陷入與楚國的争陳,以及防禦越人襲擾上,他算得上一事無成,怎能不惱?
可縱然暗惱,卻不得不承認孫武所講的确是事實。
“太子在宋國見過趙兵的陣勢,覺得如何?”
吳王阖闾一對鷹目看向兒子,夫差隻好硬着頭皮道:“其步卒不亞于吳甲,其弩機遠勝短弓,其騎從更是神出鬼沒,很難應付。”
孫武颔首:“故以趙兵之善戰,加上趙無恤之謀略,趙志父之威望,這場晉卿亂戰,趙氏有很大的勝算!”
……
孫武已經說的很透徹了,可夫差還是有疑惑:“先生料定此戰趙将勝,知将敗,那魏站在知氏一邊,韓站在趙氏一邊。若趙勝,則魏亡韓存,先生爲何說他們将在稍後一同滅亡。”
孫武解釋道:“魏氏首鼠兩端,見太行以西知伯與晉侯兵多,便投晉,假以時日,等戰局翻轉時,他們便會再度倒向趙氏,所以和韓一樣,不一定會在此戰中敗亡。”
最後,他笃定地宣布了預言:“靠着在戰争裏的投機取巧,魏氏很可能會盡有河東之地,而韓氏則可能得到河内、上黨等處。這兩家互爲表裏,雖然都能在戰後極大擴張,可比起趙氏來,實在是太弱了,一旦戰後趙氏勢成,這兩家就算聯合起來,也不能抵擋。故曰必亡!”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大王,這是臣權衡六卿的道、天、地、将、法五種情況後,廟算得出的結論,不一定完全準确,但八九不離十!”
沉默許久,一直在認真聽孫武陳述的吳王阖闾緩緩開口道:“先生高論,孤受教了,隻不過,能以武力得國,卻不一定能固守,這是先生曾告誡我的事情。趙氏雖能戰勝于疆場,可此戰之後,面對延續了數百年的晉國公室,萬一魏韓共扶持公室,他們真能取而代之麽?”
“在這一點上,趙氏也做得極好。我問過來自晉國的屈敖,得知晉國六卿的畝制各異,範氏和中行氏制田,以160步爲一畝;知氏制田,以180步爲一畝;韓氏和魏氏以200步爲畝,都将産出的五分之一作爲稅收。唯獨趙氏,無論是晉陽還是魯地,都以240步爲畝,畝制最大,魯國行十一稅,晉陽附近新開辟的土地則三年免稅……”
夫差不以爲然:“區區畝制,能看出家國之運來?”
“當然能!”
孫武瞥了這位有才,卻浮躁的太子一眼,他是孫武弟子,卻隻學到了軍争的皮毛,沒學到料敵的精髓。
“範、中行以小畝重稅來贍養宗族、公士,以至于民心不附。知和韓魏雖然畝制稍大,卻不如趙氏,趙氏主佥臣收,以禦富民,這才是固國良法。故此戰之後,等趙魏韓三家分範、中行與知氏之民時,必然有大量人口湧入既能多得地,又能少交稅的趙氏領地。”
“大王,太子,這小小的畝制最初可能看不出成效,但短則十年之内,長則一代人的時間,趙氏必盡得晉國人心,代晉而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