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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寒氏縣,就隻有千餘兵卒?”
邯鄲城南數裏的趙軍大帳處,趙無恤看着手裏俨如上計簡牍的降表,又瞧了瞧伏拜在地的寒氏宰,皺眉問道。
“禀……禀世子,寒氏隻是邯鄲的衛城,原本就不大,隻有人口兩三千戶,勉強能出一師之賦。家主……不,是逆臣趙稷南下時抽掉了寒氏司馬及千餘兵員随行,于牧野敗于世子之手,兵卒或死或降,司馬亦陷軍中,如今寒氏幾乎是座空城……”
寒氏宰有苦難言,若非如此,他也不會這麽快就在佛肸的勸說下選擇投降。
自打四五月間邯鄲大敗于牧野,邯鄲稷死難後,整個邯鄲地區便人心惶惶起來。中行寅雖然一度派兵入駐穩住了陣腳,但朝歌大敗後,中行氏自身難保,那些中行兵便紛紛收縮邯鄲和柏人去了。
寒氏本是邯鄲西門戶,但在喪膽之下,敵方竟然不守,可見接二連三的家主之喪對中行、邯鄲兩家造成了多大的打擊,這也是趙無恤這月餘來銳意北上,所向披靡的原因。
寒氏宰繼續說道:“中行兵撤走後,西面的知氏也從釜口道派了一旅兵來,但仆臣想着,自己原本爲邯鄲之家臣,在往上則是趙氏之小臣,此外才是晉侯之陪臣,與知氏并無關系,故而閉門不納,一直等到世子遣人來接受寒氏。”
“你做的不錯,今後寒氏縣還要仰仗你來鎮守。寒氏那些南下後失去音訊的兵卒,其實多數都還活着,于牧野倒戈後轉附于我軍中,在朝歌之戰中出力不小,你可将此消息回去告知寒氏父老,讓他們安心,爲趙氏守好城池,戰後家中子弟自能歸去。”
寒氏宰如此表忠心,趙無恤便贊譽了他幾句,同時也不動聲色地将寒氏剩下的兵卒調出來,換成一師趙軍進駐,死死盯住知氏控制的釜口道,以保衛大軍側翼。而軍中的那些寒氏籍降兵,就成了完美的人質。
等寒氏宰大喜過望地離開後,趙無恤再度召開了軍議。
“我先前最擔心的事情,是知氏和中行氏派人據守寒氏,與邯鄲互爲犄角,等我軍攻邯鄲久頓不克時,引知氏與公室大軍從側翼攻來,結果卻是多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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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帳内群臣都表情一松,看來敵人也很謹慎,他們選擇了一個中規中矩的戰略。
趙氏在河北地區是客軍,越過淇水、洹水、漳水北攻,深入敵境三百餘裏,沿途許多地方不像後世河北那樣開發完善,所以辎重壓力還是較大的。這時候要是知氏與中行故意放趙軍深入,最後再襲擊糧道,等趙軍困乏時在此以兩倍的優勢兵力決戰,或許還有困獸猶鬥的希望。
可現在,趙無恤發現,自己是高估了知氏的膽量和智慧。
陽虎道:“知氏控制了釜口道,以至于晉陽消息不能通山東,目前所知,是一個月前知氏聯合中行餘黨,發兵萬餘從仇由襲擊大原,晉陽大夫董子據守不出。從知氏隻能譴一師之衆來謀寒氏看,他們的大軍一定是被晉陽、平陽拖住了!”
項橐也興奮地說道:“不錯,現如今知氏不能從西面抽身,中行黑肱又膽怯避戰,連肘腋之間的衛城寒氏也不守,直接收縮兵力到邯鄲,這種無膽鼠輩,豈能擋住世子的一擊之力?”
趙無恤卻擺了擺手,讓他切勿驕躁:“話雖如此,但就中牟和寒氏二宰提供的情報看,邯鄲城中仍然有三千邯鄲兵,三千中行兵,加上青壯婦女,守城者要比攻城兵力多出不少,攻取殊爲不易。”
圍城已經數日了,因爲集中精力打造攻城器械,所以并沒有太多進展。趙無恤倒是帶着公輸班,将邯鄲城繞了幾圈,回來之後,公輸班言簡意赅地點評了這座城池的防禦:“比朝歌要難打!”
對他的這一想法,趙無恤表示同意。
邯鄲包絡漳、滏,倚阻太行,戰國時期趙國以此爲都,從此這片土地便被稱之爲“趙”,後世稱道說邯鄲“擁據河山,控帶雄勝,實爲河北之心膂,而河南之肩脊!”
這句話是有道理的,邯鄲的土壤相對河北四處可見的鹽堿地算是相當肥沃的了,且有漳河流過其境,水源充足,适合發展農業生産,所以城内積蓄很多。加上處于太行山八陉之一的滏口陉東連南北午道的交彙點,北通燕、涿,南連鄭、衛,東有東陽、齊國。農商皆富,正是邯鄲氏成爲晉國六卿之下最大勢力的基礎。
邯鄲城便利的交通易于向周圍的戎狄地區擴張,可這也爲外來者攻打邯鄲提供了方便。爲了自保,邯鄲便建立起了以高大的夯土城牆爲依托的防禦體系。
整個邯鄲城還沒有後世趙都的雄壯廣闊,城比中牟要大,比朝歌卻小,外郭高七八丈,内有東、西、北三座小城互爲犄角,協防外敵。而三座小城之内還有不少從台大宮,在緊要之時,可充禦敵之用。
登紫山看了看邯鄲城内的部署後,就算在做到旬月破朝歌壯舉的公輸班看來,這也是一場艱難的城市攻防戰。
但趙無恤卻讓公輸班隻管繼續監督打造器械,其餘事情則由他來想辦法。
今天在大帳裏,就在衆人苦思破邯鄲之策時,趙無恤便說道:“我恰有一計,可讓邯鄲人心動搖,讓破城的困難降到最低……”
……
幾個月前,邯鄲稷以報父仇爲名,帶着五千邯鄲兵誓師南下。
這五千人裏多數是邯鄲、寒氏、乾侯、戲陽的淳樸百姓,平日從不離開自己的田宅哪怕三十裏。直到某一天,邯鄲氏的征召來了。
庶民平日的任務便是”取彼狐狸,爲公子裘“,到了戰時便要服役,于是他們穿着破爛的鞋履和破爛的衣褐,在邯鄲氏華美的金邊玄鳥旗下出發,昆父、兄弟、鄉黨共同踏上征程。
衆人離家時心情迫切,對于邯鄲地區的人來說,戰争是一場冒險,以往征伐戎狄倒沒太多油水,至多搶幾個狄女回來暖榻,讓戎人做氓隸種地。但要是去搶掠衛國,就能賺到農稼無法獲得的财富!
他們武器本來比較簡陋雜亂,但在朝歌府庫裏得到了補充,得以更換的還有身上的裝束。
那一日,朝歌城外盡是邯鄲兵頂上黑色的墨旌和額頭白色的抹巾。
他們聽過歌謠,據說當年周武王也是帶着這樣一支軍隊,肆伐大商,在牧野獲得決定性勝利的。
家主和司馬告訴他們,哀兵必勝!
可直到他們真的在牧野遇到了敵人,才嘗到了戰争真正的滋味。
那不是戰鬥,而是一場屠殺,臨時遇敵,家主和軍吏都十分慌亂,隻知道要他們列好陣形,拿起戈矛和弓箭,堅守陣地。但自己卻倉皇而走,接着,騎士們襲來了,那些全身皮甲、看不到臉的趙氏突騎,沖鋒時空氣爲之凝滞,镔鐵的轟鳴充斥整個世界……
他們脆弱的陣線瞬間崩潰,弟弟眼看着哥哥被踩在馬蹄下,父親失去兒子,鄉黨的肚皮被環首刀劃開,他還試圖塞住自己的腸子……
最後,他們看見帶領自己上戰場的邯鄲家主被一箭射倒,而同盟的朝歌範兵也想秋天的粟麥一般,在趙兵的有序收割下成片倒下。
對于趙軍來說,牧野是場值得被寫入史冊的輝煌勝利,可對邯鄲兵卒來說,卻是一場莫名其妙的失敗,他們膽敢反抗趙氏的脊梁被一下敲斷了。
從此以後,苟活的邯鄲兵卒成了趙軍新附兵中最老實的一批人,等到打下朝歌、中牟後,相較于後者,他們水漲船高,有不少人已經俨然将自己當趙兵看待了。
“反正邯鄲本就是趙氏的小宗,我們其實都是趙氏的臣子……”其實直到被俘虜後,他們才知道了這個事實,平日裏他們隻認管自己收取賦稅的人,哪知道邯鄲頭上還有多少層封建。
總之,過去幾個月裏,邯鄲兵們日子過得還算不錯,沒有被太過苛待,雖然一些危險的任務會讓他們去做,但若是表現得好,也有機會被提拔,趙氏賞罰分明,比起早先在邯鄲軍中要公平得多。
等進入邯鄲地區後,這些降兵更是被趙氏世子親口許下了一個承諾。
“凡在趙軍中服役的邯鄲、寒氏、戲陽、乾侯籍貫者,若有小功,戰後無田宅者賜之,有田宅者倍之,有大功者,賞爵爲吏!”
衆人沸騰了,軍功授田宅對他們也适用!這意味着,原本在這片地區地位低下的他們,很可能要一夜翻身了!
舊的貴族即将滅亡,新的小農地主階層即将形成……
在魯國,這一切都進行的很慢,因爲卿大夫們尚未被全盤推翻,可在邯鄲,趙無恤卻有心将邯鄲一系連根拔起!
如此一來,那三千餘邯鄲降兵們算是徹底忘了過去所屬,開始向趙氏效忠了。
誰給我們土地,誰給我們糧食,就向誰效忠,對于底層的人而言,這是最簡單不過的道理!
不過這一切也是有代價的,首先,趙氏世子要邯鄲兵們做一件事。
是填溝壑?還是冒險登雲梯攻城?亦或是冒充逃兵混進城裏?他們心中忐忑,最後一項趙軍也不是沒做過,但城裏的守卒太過膽小謹慎,從半月前開始,便一律不納外來者。
最後居然都不是,世子隻讓他們集結到一塊,是夜将近子時,四千餘人在城外圍坐,和陸續過來的當地父老一起……唱歌?
唱歌?衆人愕然。
“敢問上吏,要吾等唱什麽?”
趙無恤派來的軍吏笑了笑:“世子說了,隻要是邯鄲當地人都知道的民歌,唱什麽都行,但聲音要大。”
邯鄲降兵們面面相觑後,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他們便開始對着黑夜裏陰影憧憧的邯鄲城牆,唱起了一首邯鄲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民歌……
“請成相,世之殃,戰亂不休殺辜良。”
“邯鄲無主,如瞽無相何伥伥……”
舂牍敲擊,曲調悲怆,數千人一同高唱,聲震四野。一時間,邯鄲城外,四面皆是《成相》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