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無恤在給陳恒的信裏說謊了,他非但沒有三萬甲兵,手頭算上民夫勞役,算上收編的三千邯鄲降兵,連兩萬人都不到……
不過他也說了實話,在中行氏覆滅的消息傳開後,原先隸屬于邯鄲氏的各縣都覺得自身難保,在趙無恤遣輕騎和散卒四處制造大軍即将到來的恐懼下,戲陽縣首先投降。
随後,在戲陽縣兵的協助下,範氏在太行以東最後的領地雍榆也獨木難支。被小股趙兵圍攻不久,縣吏和不願意降趙的人以爲趙氏大軍将至,便棄城而走,渡河往對岸的衛國去了。
兩邑既下,如今在洹水以南,淇水以北的,就隻剩下五千戶大邑中牟了……
到這時,西面晉侯與知伯宣布趙氏爲叛逆,夷平下宮,圍攻耿縣的消息他已經通過韓氏得知。而東面魯國形勢也不樂觀,從六月份起一直在承受齊國的零星攻擊,這種不痛不癢的騷擾從八月下旬起正式變成了數萬人的大舉進發!
兩面受敵的情況下,趙氏面臨抉擇,戰略上的抉擇,孰輕孰重,關系到勝利的機會和家國的未來。
這期間,郵無正這麽勸說趙無恤:“不如帥軍從孟門西進,和晉陽趙兵彙合,尋求機會一舉擊敗知氏,再進入绛都,如此,便能實現清君側了!”
但也有人反對道:“若如此,趙軍要付出的代價就太大了,以萬餘兵卒西進,尋找數倍于己的敵軍決戰,固然會很快結束戰争,但即便勝了也是慘勝,趙氏很可能要損失慘重,反倒讓魏氏等觀望者撿了便宜。”
趙無恤有自知之明,雖然他打着清君側的名義,可實際上跟明初的朱老四不可同日而語:朱棣攻克南京便能篡位,可趙氏就算費勁全力攻克绛都又能怎樣,晉侯隻是傀儡,知氏大可以帶着他跑回領地去。一旦一擊不中,反倒将主力困在太行以西,趙氏抛在後面的河内、魯國和可能會丢得一幹二淨。
在西進戰略被否定後,也有來自魯國的家臣勸說趙無恤先東返魯國,擊潰衛、齊後再轉身對付太行以西的諸卿,同樣,也有人對這個計劃提出反對。
“不然,齊負海岱,幅員千裏,人口四十萬戶,可不是想擊敗就擊敗的。上次齊國大敗于趙氏,定然銘記在心,我聽聞齊侯在國内無一月不訓國人,一心渴望報仇雪恥,主力東去與齊戰于河濟之間,或許在大戰十餘,小戰數十後真的能将齊國人擊敗,可那時候趙氏肯定也精疲力盡,西面晉陽孤立無援,實在不是好的策略……”
就這樣,趙無恤暗地裏戲稱爲“總參謀部”的家臣團各抒己見,卻終究與他的心意不合。
如今趙氏雖然取得大勝,但局面依然不容樂觀,也是不幸中了“狡兔三窟”這句話,他們的戰線分裂爲三條:
第一是西部戰線,由晉陽和韓氏領地、長子縣等分散在丘陵和盆地的城邑組成,晉陽一萬兵賦,韓氏萬餘守卒,攻則不足,守則有餘。
第二是東部戰線,也就是齊魯邊境,魯國那邊趙無恤留下了兩千武卒,以及半數三軍,同樣是守重于攻。
第三是從河内一直往北,直到柏人的中部戰線,也包括衛國在内,在這裏,趙氏兵力也不占優勢,但士氣上卻是壓倒性的!
如今放眼四望,這條戰線上的敵人已經沒有敢和趙無恤野戰的了,最強大的軍力恰恰是陳氏那一軍萬餘人遊移不定的兵卒,趙無恤和陳恒也是“老朋友”了,他深知這個陰謀家絕不願意和趙氏拼個你死我活,雙方甚至可以做一些瓜分中行氏殘部的交易。
趙無恤終于說出了自己的計劃:“東西二線撐到入冬沒問題的,二三子别忘了,冬天,才是趙氏最強大的盟友,一旦入冬,無論是西線還是東線,敵軍都将無可奈何!”
在這個時代,冬季才是軍隊最大的敵人……
他起身宣布道:“但在中線,一旦入冬,吾等也将寸步難行。三線中唯獨中線是占優勢的,不如就将這條優勢發揮到最大!所以我決定集中兵力,盡快從中線打開局面,争取入冬降雪前擊穿障礙,打到邯鄲去,打到柏人去,打到井陉去!”
“中線?井陉?”家臣們面面相觑,西面是西趙的核心晉陽,東面則是東趙的根基魯國,這兩處遭到進攻,按照常理應該發兵去救才對,趙無恤卻決定暫時讓他們各自撐住,反倒要先從據守的邯鄲、中行處起手麽?
趙無恤開始講述自己的理由:“邯鄲氏連喪二主,人心散盡,已經成了一節腐爛的空心竹子,隻需要一軍之衆便能捅個通透。邯鄲氏的三千兵卒也被俘虜好幾個月了,他們深受軍吏訓導,基本接受了趙氏乃邯鄲之主,也是他們主君的現實,有這些人帶路,攻略邯鄲無往不利!”
“邯鄲既破,接下來就是中行氏的東陽、河間,鼓肥和河間地的戎狄部落都是群反噬主人的中山狼,有析成鲋、翟封荼去鼓動,說動他們發動叛亂并不難。”
“等掃清中行後,消滅後方的威脅後,回晉陽最方便的道路,也是直搗知氏老巢最方便的捷徑井陉便能打通!到時候形成一個敵人意想不到的戰略大回旋,以弧形之勢回歸晉陽,發東陽、太原之甲,再沿着汾水南下,約合韓氏橫掃諸卿,則绛都可下也!當然,因爲位置的關系,還能穩定長子縣,并看住衛國的異動。”
在征服東陽的過程中,趙氏會越戰越強,最後完成中線的滾雪球,先中後西,獲得晉國内戰勝利後,最後才回頭解決東線,這就是趙無恤的戰略計劃!
一番話說服了衆家臣,八月底,秋收已畢,趙無恤留下五千人駐守河内,他則帶着主力揮師北上,開始圍逼中牟縣。
……
正如家臣們所言,中牟是一座五千室的大城,此處原爲衛地,系衛國北界,後屬于晉,再歸入趙氏。
這裏不僅是晉國擴大對外兼并戰争中的軍事重鎮,同時也是齊、晉、衛之間的交通樞紐,北上邯鄲、柏人的必經之路。
趙無恤遙望林木蔥蔥,中牟土黃色的外郭出現在地平線上,不由感慨地說道:“當初中牟設縣時,晉平公問趙文子說,‘中牟是晉國的要地,是邯鄲的重鎮。我想選用一個好縣令,派誰去好呢?’趙文子便推薦了自己的仇人邢伯子,并聲稱‘私仇不關公事‘。他就是這樣一個外舉不避仇,内舉不避親的人,若是晉國執政能像他這樣,何至于四分五裂争鬥不休,可惜我沒有機會一睹曾祖父的風采……”
趙無恤的禦術老師王孫期就在旁邊,他便道:“世子想要與趙文子同遊,可知道,當年趙文子想與之交遊的早逝者又是何人?”
無恤笑道:“我當然知道,曾祖父和叔向路過九原墓地,曾說過,若是能讓在這裏埋葬的曆代卿士複活同遊,意屬誰人?文子意屬者,正是範武子,他是範氏的第一代家主,納谏不忘其師,言身不失其友,事君不援而追,不阿而退……”
王孫期嚴肅地說道:“但時過境遷,如今恰恰是世子滅亡了範武子的後人,若文子再世,以他容易觸景生情的性格,不知要如何感慨了。”
趙無恤笑道:“你說得對,就好比當年文子推薦的中牟縣大夫是賢明的邢伯子,如今管轄這裏的,卻是趙氏的叛臣!”
王孫期歎息道:“不錯,中牟不比之前輕易奪取的兩縣,這裏城堅民多,較爲富庶,且易守難攻,恐怕要花不少時間。中牟宰臣佛肸,我與此人見過幾面,恕我直言,他雖是個背棄主君的小人,可也是一個人才,是昔日趙氏最能幹的宰臣,僅次于董子……”
趙無恤目光突然收縮如針,佛肸,後世因爲孔子而留名史冊的人、以趙無恤聽說過關于此人的種種事迹來看,絕不是等閑之輩,難怪曆史上趙氏兩代英主花了二十多年時間,才将中牟城擺平,這是自朝歌城後,無恤面臨的第一塊硬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