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趙鞅身體還是不适,他不想讓衆臣看到他虛弱的模樣,故隻是露了一面後就讓趙無恤主持會議。
趙無恤公布了來自绛都的那份“最後通牒”,被這東西吓壞了的溫縣大夫趙羅就怯怯地說了一番話,他一貫膽小,不敢公然對抗執政,不過他這迂腐意見,趙無恤隻是在心裏輕蔑地撇了撇嘴,看來溫縣,真的得換個主人了。
“豈能向知伯低頭!”
一聲怒吼淹沒了他的話音,趙無恤順着聲音看去,是馬首大夫趙伊吼道:“接受知伯的過分要求就是示弱,馬首子弟戰死者不計其數,若我隻能帶着卒伍們的屍骨返回晉陽,那那麽多人在戰場上死了又有何價值?”
馬首地處北國,土地貧瘠山林衆多,趙伊一直想換到平原地區來,如今趙氏奪取了大半個河内地,他的新領地有了希望,可以一旦趙氏接受帛書上的條件,就意味着他不能在這場戰争裏獲得任何好處。
“能停戰自然是好事……但得看在什麽條件之下,若今日答應苛刻條件,則趙氏便要四分五裂,而且還不能保證知伯的信譽,也許吾等剛剛馬放南山,他們便再度勾結範、中行的殘部,拿起武器想要滅亡趙氏。”筆吏周舍停止了記述如是說。
“這不僅是知伯的條件,更是國君之命,君命如天……若是直接抗命,趙氏便會被他指責爲首禍者、叛臣。”趙羅弱弱地回了一句,他上過幾次戰場後被那慘烈的場景吓壞了,巴不得戰争早點結束,盡管知道對方條件苛刻,但還是希望能先談一談。
無恤先不發表意見,觀察了一會衆人反應後,群臣的态度已經很明顯了,多數人對這道最後通牒憤憤不平,但同時也對違背國君之命有些擔憂。
時機成熟了,趙無恤目視陽虎,他是在場衆人裏,對忠于國君最嗤之以鼻的人。
“二三子!”陽虎會意,他高聲大喝,聲音在屋宇間回蕩。
“我不是晉人,旁觀者清,且聽我說說我對國君和執政的看法!”他十分無禮地對着地上啐了一口,惹得廳堂内衆人側目。
“我聽魯國的長者孔子說過一句話,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晉侯給趙氏發來的這篇帛書是亂命,是苛政!不可從也!何況君命如天不假,但我一個外國人,隻知趙氏,不知有晉君!”
統領車兵的王孫期亦道:“不錯,吾等乃趙氏之臣,非晉侯之臣,私臣隻爲主君服務,其餘一概不知,主君言戰則戰,主君言和則和。”
接着他們紛紛起身言志,願唯趙無恤之命是從。因爲昨日剛剛在大河邊舉行過委質效忠的緣故,趙鞅的臣下們也要開始向無恤盡忠了。
卻聽趙無恤在矮案後緩緩說道:“趙氏入晉已經十二世了,世代忠良,按理說國君之命,我父子是不會違背的……”
他不等衆人出言,便突然話音一轉道:“但這份帛書,恐怕沒有一個字是國君自己的意思!”
陽虎大聲說道:“君子的意思是,這份帛書,其實是知伯的矯命?”
“不錯,如今朝廷有知氏和範、中行餘孽等賊人專權,勾結外敵殘害趙氏忠良,危害國家社稷。而君上多病志失,被知伯架空成了傀儡,不能省察吾等忠心。”
向衆人揭露了這一“事實”後,趙無恤站了起來,越說越激動。
“有句話說得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趙氏作爲忠臣,乃萬千國人的希望,非但不能向奸邪屈服,還要堅定地拒絕知伯的妄想,繼續既往的戰略。”
“知伯雖然能勾結齊、鄭、衛,但他們各懷心思,絕不會統一行動,這便給了吾等各個擊破的機會!别忘了,趙氏也有朋友,魯國、韓氏、宋國、曹國、泗上諸侯,足以匹敵。等席卷東陽後,便能向西進軍绛都,誅君側之惡人,還晉國一個朗朗乾坤!”
他振臂而呼,目光炯炯,而群臣們則紛紛跪下來,袒露右臂表明心志。
“誅奸邪,清君側!”
不單是唯恐天下不亂的陽虎,堅定的主戰派王孫期、鄭龍,還有趙伊、周舍他們一一起立,然後屈膝下跪,高喊着臣子公然違抗上命的嚣張口号,響徹于溫縣的殿堂:
“誅奸邪,清君側!”
“誅奸邪,清君側!”
……
”誅奸邪,清君側?“
數日後,韓氏主邑平陽,因爲位置的關系,這裏總是比绛都要先得到東方的消息。
聽着滿頭大汗的孫子韓虎叙述趙氏的檄文,韓不信猛地站了起來,啧啧稱奇半響後才坐回榻上,細細品味裏面的内容。
趙氏在檄文裏将知伯宣稱的罪名一一反駁了一通,反而認爲知氏才是晉國最大的奸邪,并針對“首禍者人神共誅之”,針鋒相對提出了“清君側”的口号。
“趙氏是鐵了心要與知伯對抗到底了,趙無恤離開溫縣後,又到野王尋我,他痛心疾首地叙述知伯壟斷朝綱,拘押國君,陷害趙氏,請求韓氏能繼續和趙氏站在一條戰線上,祖父怎麽看?”
韓不信緩緩說道:“本來知伯身爲執政,要求趙氏休戰,交地是名正言順,若趙氏不服,就是公然叛晉,到那時,韓氏就要爲難了。因爲晉卿裏,無論是趙、範、中行還是魏氏,其實都幹過弑君或僭越忤逆的事情,唯獨我韓氏,幾百年來一直尊公室,畢竟吾等是曲沃公室僅存的一脈……”
韓虎猶豫地說道:“知伯以執政之尊,糾合了公室的威信、绛都國人的力量,還有範、中行在太行以西的殘部,的确能湊出兩倍于趙氏在晉國的軍力……”
“若加上魏氏,則是三倍……”韓不信卻笑了起來:“不過我看魏曼多是不打算輕動的。其實知伯也派使者來過,他承諾隻要韓氏兩不相幫,便能坐享現在占領的河内地,等趙氏覆滅後,甚至還能多分韓氏一些好處,而韓氏的女婿伯魯也能繼承卿位。而魏氏那邊也有人來,想要約着老夫按兵不動,韓魏兩家中立互保。”
韓虎一愣,若真如此的話,局勢将從趙氏全面占優,變成處境艱難啊……太行以西自不必說,一旦齊國入局,也是個極其麻煩的對手,趙氏或許就會在這種兩面的鉗形夾擊下慢慢被消耗、崩潰。
他咬了咬牙,膝行靠近幾步,三稽首道:“或許祖父覺得知伯的許諾和魏氏的建議很誘人,但小子認爲,雖然最初知伯的陣勢兵多将廣,盟友衆多,可最終能獲勝的,還是趙氏!”
韓不信笑着扶起孫子:“你對趙氏倒真有信心。”
“小子畢竟在河内戰場上同趙氏并肩作戰了幾個月,對他們的了解還是較深的,三月滅範氏、旬月破朝歌,在之前誰能想得到?但趙氏卻辦到了,趙無恤,他是一個可以變不可能爲可能的英主,趙氏在他手裏,絕不會輕易就失敗。”
韓不信點了點頭:“也虧了你的判斷,韓氏才能得到大片領地……“他皺眉許久後,才擡頭問道:“對了,趙氏許下的好處是什麽?”
“子泰說,等真有一天清君側成功了,中行氏必然被族滅,他們在太行以西的數縣都會交割給韓氏!”
韓不信計較着厲害,終于展眉而笑。
”實話說,我對知伯是半點信任都無,不過跟着魏氏一起中立互保,似乎是最保險的。可再三思索後卻發現,如今韓氏已經陷入太深,根本無法脫身了。畢竟韓氏的領地不比魏氏,我們橫跨太行,在東面也有不少利益,若是首鼠兩端,到頭來知勝則會對韓氏翻臉,趙勝則會懲罰吾等的背叛,既然範與中行兩家都隻能撐幾個月,我不覺得魏韓合力能喘息多久,中立之事,看似劃算,其實是沒遠見的表現……“
“那祖父打算怎麽辦?”
“公然反叛國君是沒好處的,因爲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但既然趙氏子聰明到祭出清君側這一說法來,韓氏或許可以繼續追随他們。”他搖了搖頭道:“真是佩服趙氏子,竟然能想到這麽好的借口爲自己争取大義。”
韓不信正色道:“你回去告訴趙無恤,韓氏會繼續與趙氏并肩而戰。但老朽的條件是,除了太行西面的幾縣外,韓氏還要陸渾地。此外,太行以東的戰事,韓氏不再參與,我會爲他們守好西面,隻管守不管攻,領地兵力都要收縮回城邑來駐守,我可不希望戰争勝後,韓氏已經被打得千瘡百孔……”
PS:卡文,今晚就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