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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封荼是否叛中行氏?恕我無可奉告。”
營帳内,面對被審問者的反質問,趙無恤一概不答。
“此事暫且不提,但外臣久聞趙氏君子招賢納士,在魯、宋、衛也做出了一番大事業,甚至逼得齊、鄭不能與敵,本以爲是位坦蕩豪傑,孰料卻是個陰谲之人!居然做出侮辱死者,半道埋伏之事!”公孫尨狠狠地說道。
翟封荼先自稱“小人”,投降後又稱“下臣”,但公孫尨卻堅持稱“外臣”,表明他的不降态度,但趙無恤的反應卻出乎他的意料。
“侮辱死者?這是怎麽回事?”無恤故作疑惑,詢問身邊的侍衛漆萬,漆萬附耳說了如此這般,他這才颔首:“原來如此……”
他對公孫尨說道:“我雖與範禾有仇,實則好好收斂了他的屍體,在安全的地方掩埋。其餘範、邯鄲的将士屍身也沒有加以殘害羞辱,甚至連首級都不砍,隻讓兵卒們割左耳計功,畢竟大家都是晉人……“
公孫尨愕然:“那趙兵在營前公然挑釁時,插在矛尖上的頭顱是怎麽回事?”
“那些所謂的頭顱,多半是假的,從普通兵卒的屍身上取下僞裝的。”
“假的!?”
“然,我隻是讓我的部下去挑戰,至于他用什麽樣的手段,就任由他發揮。”無恤笑道:“田贲本是輕俠惡少年之輩,做出這種事情也不奇怪。”
公孫尨卻不依不饒,怒目道:“那還是趙将軍約束不力之過!即便你如此狡辯,還是掩蓋不了趙氏的做法下作!”
趙無恤大笑:“那當年邲之戰時,中行桓子爲主将,趙旃借請平之名,前往楚軍大營前挑釁,在門口鋪開席子破口大罵,極爲不雅,這應該怪中行桓子無禮、下作了?”
公孫尨無言以對,趙無恤繼續道:“何況要論起來,數次遣死士刺殺于我,又陷害栽贓的中行氏、範氏更下作!你說我陰谲?不錯,我父親主之以正,我便要輔之以谲,隻有這樣,才能戰勝更加卑鄙的範、中行二卿!”
公孫尨不說話了,但和翟封荼不同,趙無恤也無法勸降此人,隻能讓人再将他押下去。
“主君其實是和當年中行吳一個性情的人,他頗爲欣賞公孫尨的忠誠,大有在此戰後将其放歸之意……”從帳篷後露出真容的楊因聽完了全程,此時對趙無恤說道。
趙無恤道:“無妨,就算放他回去,我還是能讓公孫尨變成一枚棋子,擾亂敵人軍心的棋子。”
他與公孫尨說這麽多廢話,還讓此人“碰巧”撞見翟封荼,自然不是平白無故的。
從翟封荼處,他得知中行氏大軍裏,至少有四分之一兵員是征召來的白狄人,其中不少部族酋長還是他的親戚。戎狄無親而貪,指望他回去勸降這些人爲時尚早,但在适合的時機把公孫尨放回去,再在合适的時機讓翟封荼在我軍中露面。中行寅必然對手下的狄兵疑心大起,不敢放心使用,狄人們也會驚疑不定,人心一旦散掉,作戰時就沒法齊心協力了……
然而就在這時,卻突然有人來報,說是範、中行氏又遣人來挑戰了!
……
趙軍大營,望樓之上。
趙鞅、趙無恤等人正在觀望中行氏和範氏的邀戰。
和昨日一樣,也是前頭一師之衆逼近趙氏營壘,後頭近萬人壓陣。
趙鞅問道:“昨日我侄兒去迎戰,不分勝負,今日不知誰願出戰?”
家臣們紛紛請戰,趙無恤卻道:“父親,小子認爲,今日不宜迎戰。”
趙鞅微微皺眉:“爲何?”
“昨夜二卿被小子派去挑戰的人羞辱,一怒之下派兵出來追擊,結果遭我埋伏,全軍覆沒,本應該士氣低沉才對,可父親你看那旗幟……”
衆人放眼望去,那裏雖然離趙兵大營比較遠,有好幾裏地,但身在望樓之上,居高眺遠,又是晴天,兼且敵人的兵卒不少,所以遠望過去也能看個大概清楚。
中行氏的熊罴旗,英武威猛,範氏的禦龍旗,張牙舞爪,皆迎風飄揚,昂揚向前。
“再看那些兵卒……”
二卿今日派出的兵卒想必是精銳中的精銳,竟人人披甲,武器整齊精良,而且一副趙兵出營就要往前沖的架勢。
楊因吸了一口涼氣:“敵軍士氣旺盛啊……”
趙無恤道:“不錯,肯定是敵軍中有看破我計謀的家臣,想反過來利用範禾、趙稷戰死的事情大肆宣揚君辱臣死之義,導緻二卿的精兵一心要爲主報仇,此時若出戰,若勝了則好,若是受挫,恐怕會漲了敵軍士氣。”
“那無恤你的計策,不是起到反作用了麽?”
“并非如此,能同仇敵忾的人隻是少數,父親再看那些壓陣的大軍,雖然努力擺出陣型,但其旗幟低垂無力,兵卒似是扛不動兵器似的,而且人人腳步遲疑不前,若真心想要決戰,他們隻要逼壓大營,逼迫我軍出擊即可……”
趙鞅放眼望去,果然如此。
無恤道:“所以挫敵士氣的計策還是有效果的,如今就要再接再厲。”
趙鞅問道:“如何再接再厲,且說來聽聽?”
“很簡單,那就是在敵人欲戰的時候,不要出戰。“
有人出言反對道:“豈有不出戰而讓敵軍氣洩之理?”
無恤解釋道:“兵法,敵人早朝初至,其氣必盛;陳兵至中午,則人力困倦而氣亦怠惰;待至日暮,人心思歸,其氣益衰。善于用兵的人,敵之氣銳則避之,趁其士氣衰竭時才發起猛攻,這就是正确運用士氣的原則!所以,吾等要讓卯足了氣勢的敵人精兵撲一個空!待到他們士氣喪盡,反複幾次。再讓公孫尨回去下戰書,約定時間進行決戰,何如?”
……
于是,這一日的挑戰,因爲趙兵的杜門不出,高強挑選出的那些精兵從中午等到傍晚,士氣漸漸衰竭,失去了戰心。
“趙氏父子不接這招啊……”高強望着堅如磐石的趙兵營寨,苦笑着搖了搖頭。
随即他便驚聞,範吉射氣不過趙無恤對他二子屍身的殘害,竟向中行寅讨要了百名在棘津中俘虜的魯國人,在太陽落山前,押送到趙軍營門外數裏處,斬首殺害!
高強氣得直跺腳:“範伯糊塗啊!他以爲殺了那些魯人能打擊到趙兵士氣麽?這是給對方送去了同仇敵忾的理由啊!”
……
望着夕陽下在陣前被斬首的那近百魯人,趙無恤露出了一絲冷笑。
可當他回頭面對一衆來自魯國的家臣、将士、兵卒時,卻帶上了一絲悲憤。
“我對不住二三子啊!”
“無恤乃是魯國執政,但我還有另一重身份,我還是趙氏子孫。何況過去對齊國作戰,趙氏沒少對魯國幫助,于私于公,趙氏有難,我都得參與進來。但二三子都是魯人,與晉國的内亂無涉,将汝等帶入戰禍,我心中很是忐忑不安。幸好自從入晉時,隻要有我在場的戰事,都屢戰屢勝。”
“隻可惜,棘津一戰,魯軍不幸受挫,不少東地的魯大夫和兵卒被俘,我身在營内,心裏卻時刻關心着他們的安危,本以爲是諸夏的交戰,範、中行作爲百年卿族,應該會講究禮法,善待俘虜。魯國有一道法律,如果魯國人在外國見到同胞遭遇不幸,淪落爲俘虜和奴隸,隻要能夠把這些人贖回來幫助他們恢複自由,就可以從國家獲得金錢的補償和獎勵,無恤不才,是很想用對方的俘虜,亦或是金錢贖回被俘者,讓他們早日歸魯的……”
“但!”趙無恤憤怒地指着夕陽下血淋淋的場面道:“我卻沒想到,範氏與中行氏,竟然做出了這麽慘無人道的事情,他們屠殺了被俘的魯人,讓他們死在同鄉、袍澤的眼下!殺人者則在旁邊哈哈大笑,簡直是禽獸行也!”
一時間,魯人們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趙無恤很清楚,雖然武卒的士氣旺盛,但随軍的魯國右軍對于這場發生在遠離家鄉外的戰事,多半是有些懈怠的。隻是出于主君命令,不能不從而已。他們的心思,還是放在魯國數月後的秋收上,對敵人卻很難生出仇恨之心。
然而今天,二卿不理智的殺俘行爲,卻給趙無恤送了一個激勵兵卒的大禮包。
兵法有言,合軍聚衆,務在激氣,而要激勵魯人,最好的方法除了軍功授田外,就是利用他們的鄉黨情誼,以及隐隐約約的國别意識了。
範、中行在屠殺魯國降兵,在殺害自己的鄉黨!
那他們就不單是趙無恤的敵人了,也是所有魯籍兵卒的敵人啊!
而且如今看來,作戰不利時投降活命這條路,基本被封死了,除了拼死一戰,别無他法。
趙無恤的這番話很是誠懇,直讓魯人們聲淚俱下,士卒們坐着的淚水沾濕了衣襟,躺着的則淚流面頰。把軍隊置于無路可走的絕境,就會像專諸、曹判那樣的勇敢了。
顔高捏緊了大弓,大聲宣揚複仇之義,其他人也滿腔怒火。
對此,無恤心中很是滿意:殺敵者,怒也,取敵之利者,貨也,如今這兩者都齊全了。
萬事俱備,隻待東風。
兩天後,範、中行屢次挑戰未果,一鼓作氣,二而衰,三而竭,精銳們的士氣漸漸低垂。
而趙無恤等待已久的“大風”,也終于到位了。
“明日與賊決戰!汝等各歸本營厲兵秣馬,今晚三更集結,雞鳴出兵!”趙鞅亦下達了作戰的命令。
衆人領命而去,決戰,将在明朝打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