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絕之,亦能繼之,我會承襲魯國的一些傳統,我會讓魯人沿襲禮樂的文化,我會尊君,讓魯侯之位萬世不移,我也會保留許多大夫的領地……但前提是……”
孔子強打精神,追問道:“前提是什麽?”他現在相當于魯侯的代表,大夫們的代表,士和國人的代表,他今日一定要從趙無恤處得到一個明确的答案。
趙無恤道:“卿大夫們要降服于我,順從于我,各自爲政隻會導緻分裂,在魯國隻能有一個聲音,這就是我的要求。在魯國,順我者則昌,逆我者則亡!”
“存亡均決于己手麽?小司寇離****真是越來越近了……”孔丘歎了口氣:“魯國的大夫們一向唯強是依,這一點小司寇倒是不必擔心。”
趙無恤皺起了眉:“我擔心的是國人,曲阜國人才是中堅,季氏實際上已經垮了,現在抵抗公山不狃的,正是那些國人。他們封閉,排外,他們尊重的人不多,而我對他們施加的影響太小,我可不想出現一場國人暴動,我也不想讓曲阜裏闾街巷再度流滿鮮血,所以我需要夫子的幫助。”
“我能幫上什麽?公山不狃不是将小司寇視爲盟友麽?”
“此人太謹慎了,一直對我有所提防,我剛剛經曆宋國的大戰,能調撥過來的兵卒不多,聯合國人,将公山氏甕中捉鼈才是穩妥之策,也能少些殺傷。”
“夫子是大宗伯,是代相,教授禮樂赢得了國人尊敬,誅殺少正卯震懾了宵小。季氏和費宰公山不狃在曲阜鏖戰正酣,有消息稱,東門、南門均已被攻破,但西門尚在國人手中,守門者還是夫子的弟子,也隻有你才能赢得他們的信任,讓他們開門迎我大軍入城,還望夫子能助我,将這場大亂消弭于未萌。”
趙無恤誠懇地一拜,不單單是對子貢付出的承諾,他入魯不三年不到,在曲阜根基太淺,需要借重孔子這位長期在野的聞人。
“諾,我回曲阜,爲小司寇前驅……”孔子做出了選擇,這僅僅是兩害擇其輕。
趙無恤喜道:“我将派大軍随行其後,保證夫子安全。”
孔子的聲音高了起來:“我不是爲了小司寇的野心,也不是爲了季氏的存亡,我隻是不想讓魯國再流血。我發起了堕四都之事,本意或許不壞,結果卻讓國政一團糟,魯國四分五裂,連累了國君和國人,是時候由我來結束這一切了……”
孔子歎了口氣,将轉身離去時,卻又偏過身子來問道:“兩年前,小司寇明投陽虎,實際卻參與扳倒他。讓我詫異的是,小司寇既已失信于陽虎一次,作爲陽虎之黨,一向謹慎的公山不狃爲何會答應與你共同舉事?”
“三桓逼迫太緊,逼得他走投無路,唇亡齒寒的道理,他又怎麽會不明白?更何況,我還有一位能言善辯的使者……”
孔子瞪大了眼睛:“莫非是……”
“沒錯。”趙無恤颔首,“不帶升鬥之糧,不攜尺寸之兵,隻身赴費邑遊說公山不狃起兵之人,正是子貢!”
……
馬車轱辘滾動吱呀吱呀,洙水潺潺流淌嘩啦嘩啦,這條河流穿曲阜城西而過,原本清澈見底,是個絕佳的春遊地點。往年陽春三月時,春服既成,孔子喜歡帶着童子六七人,冠者五六人前來遊玩,他們浴于水中,在岸邊彈冠振衣,吹夠了春風後,方才在曾點的鼓瑟聲中詠而歸。
可現如今,河裏卻滿是臃腫的浮屍,腐臭味直撲面門,站在岸上,孔子不忍直視,連累他們死于溝壑,被野獸分食的,是自己麽?
不,不是自己,是那些野心家,是那些竊國大盜,他們才需要負全責。
他突然吟唱道:“泰山其頹乎!梁木其壞乎!哲人其萎乎?”他窮途末路,曲調悲涼,讓人聽着頓生悲壯哀傷之情,以子路爲首,弟子們無不嗔目,發盡上指。
卻聽一個聲音從背後應和道:“泰山若是崩塌了,我還能仰望什麽?梁木要是毀壞了,我還能依靠什麽?哲人要是困頓了,我去效仿誰呢?”
衆人回頭,卻是端木賜快步走了過來。
“叛徒,你還敢來!”子路頓時跳将起來,手持長劍,就要去刺子貢。
“由,退下!”孔子一聲怒喝,親自捉住子路的手腕,再度以巨力阻止了這個喜歡快意恩仇的輕俠弟子。
“夫子,他!”子路恨恨地看着子貢,狠不能生食其肉。
子貢在趙無恤勢力裏地位極高,僅次于張孟談,政事、外交、财貨都有涉及。而他先前去勸說費宰公山不狃,導緻孔子的堕四都之策功敗垂成一事,孔丘和弟子們也已經知曉……像子路這樣視子貢爲叛出孔門的逆徒者不在少數。
看着又瘦了一圈的愛徒子貢,孔子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面對他。
他培養了子貢,教他禮儀,教他言辭之辯,教他何爲君子,何爲國士。
士者,行已有恥,使于四方,不辱君命!
士者,言必信,行必果!
子貢做到了,他爲主君立下大功,卻是在挖掉師長根基的前提下。
孔子又能說什麽呢?或許和少正卯死前的預言這樣,在這一切開始之前,他已經預料到了失敗,是他爲迷茫的子貢點明前路,是他一揮寬袖,将子貢從身邊趕離。
雖然在魯國的政事以失敗告終,但用自己偉岸的身體,爲心愛的弟子鋪就一條國士無雙的道路,孔子卻做到了。
在政客和老師兩種身份之間,他選擇了老師。
在弟子和臣子兩種身份之間,子貢選擇了臣子。
僅此而已。
“汝等不要怪賜……他對我的愛戴是誰都比不上的,若我死了,最傷心的人,在墳墓前守孝最久的人,在諸侯間贊譽我的人,一定是他!”
“夫子……我……”子貢三拜稽首,哽咽不已。
孔子寬容地笑了笑:“賜,你是想随吾等前往曲阜麽?”
子貢擦幹了眼淚,重重地說道:“唯!”
“是奉主君之命,還是你自發前來?”
“是賜自行前來,賜不孝,此行一定要侍奉在夫子身邊。”
他半月前回郓城與張孟談商量好對策後火速趕往費邑,那可是一處龍潭虎穴,他白衣素冠而入,面臨刀兵而不懼,因爲那不值得恐懼。比起夫子那失望卻還勉勵自己的眼神,這世上已經沒有什麽能讓子貢害怕,讓他難以抉擇的了。
相比費邑,季氏和公山不狃火拼正酣的曲阜也是個危險重重的地方,他們就像是兩隻在瓷器店肆裏打鬥的野獸,随時會毀掉整座城池,殃及到入城的夫子……
子貢已經打定了主意,他自問已經不負趙無恤的賞識之恩,卻有負于夫子的敦敦教導。若到了曲阜城下,迎面而來的不是熟悉的面孔而是銳利的箭矢,他會和子路,和公良孺,和其他師兄弟一起,用身軀擋在夫子身前!
這是他欠他的。
孔子笑道:“善哉,從你去晉國開始,已經許久沒爲我駕車了。子淵駕車緩慢而溫和,子路駕車暴躁而飛快,子華駕車喜歡炫耀技藝,華而不實,子遲駕車笨拙搖晃。唯獨你,賜,你駕車四平八穩,我隻望你日後若有機會宰執一國,也能如此……”
……
然而事情還未壞到子貢想象的地步,曲阜西門的确是由幾位孔門弟子在守備。孔子升爲大宗伯,又當了代相,他們也水漲船高,陸續得到了任命,城樓上有顔回,有曾點,還有冉耕等人。本來因爲季氏回歸,孔子卻不見蹤影,正悶悶不樂間,忽見孔子安然歸來,他們頓時大喜過望。
于是孔子一行順利地入了城,城門未合,等待後續的趙氏兵卒入内,如今隻能指望趙無恤能信守諾言,平息這場動亂了。
“國君何在?”一入城,孔子就拉着弟子們的手,急切地問道。
顔回處亂不驚,他輕聲說道:“前日,公山不狃、叔孫辄率領費邑人襲擊魯城,而季氏則剛從西面敗退回來,倉促出城迎戰,大敗,東門陷落,外郭處處在打鬥,如今費邑人勢大,已經控制了除西門外的整個外郭區,攻入了内城。季氏害怕,便将國君從公宮裏裹挾而出,躲進季氏的宮室,登上了季武子之台,但那裏也被費人團團包圍了!”
孔子深吸了一口氣,擔心的事情果然發生了,魯之所以爲魯,就是因爲有君,他不指望趙無恤太多,隻希望他能繼續保持國君的位置,若國君不幸遇難,太子年幼,那魯國就真的危險了。
趙無恤大軍入城,再開到季氏之宮還有一段時間,但孔子卻等不下去了。
他正了正衣冠,對衆弟子說道:“我要去季氏之宮,我要去武子之台……”
PS:第二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