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濟水邊的不戰而勝已經過去了兩天,趙無恤毫不拖泥帶水,收拾好戰場後立刻帶精銳前進,不費吹灰之力收複了中都。到了第三日,更是繼續前進到了洙水之畔,此處離曲阜隻有半天的行程,在這裏,他遇到了提前抵達的堂弟趙廣德。
“禀堂兄,駐紮濮南的數百溫縣兵從大野澤東岸北上,可惜人數有限,僅截住了季氏的千餘人,還請堂兄責罰。”
“這是哪裏話,季氏之兵實力不弱,堂弟辛苦了。”
趙無恤拍了拍體格健壯的堂弟,他從去年的齊趙大戰後便留下來爲趙無恤鎮守濮南那幾個邑。和趙無恤實力直追趙氏大宗一樣,趙廣德所轄的人口和地域,也差不多和他父親,溫大夫趙羅差不多了。
這一年多的曆練,讓趙廣德褪去了以往的嬌生慣養,變得沉穩起來,他守成有餘,是除了張孟談外,能托付大本營的人選。這次追擊已經達到了趙無恤預定的目的,反正後面還有後手,若是季氏全軍覆沒,曲阜那邊反倒不太好辦。
“你快将曲阜、費邑的情形與我分說。”
費邑是一個五千戶大邑,魯國東部的核心,原本是季氏主邑,但從前一任家主季武子、季平子時就存在邑宰坐大現象,根本不聽從主君号令,更别說公室了。陽虎就是從費邑起家的,陽虎倒台後,費宰公山不狃雖然回歸了魯國治下,但一直保持着割據狀态。
這次魯國堕四都,公山不狃的費邑也赫然在列,而且是除趙無恤外的第二目标。此事雖未聲張,但趙無恤卻不吝于派人去告訴他,以公山不狃對季氏的怨憤,不難引誘他配合一番。
趙廣德一闆一眼地彙報道:“季氏一路奔逃,無衣無食,路上又扔下了幾百具屍體和近千散兵,最後僅剩季孫斯所屬的兩千人,于昨日夜間抵達曲阜。誰料正好遇上公山不狃率費邑人攻來,季氏在城東戰敗,不得已退入城内,如今正與費人在外郭拉鋸,曲阜已亂成一團。”
趙無恤舒了一口氣,看來自己不用面對曲阜堅實的城牆了,他說道:“亂得好!吾等從七月份入宋起無日不戰,來回千裏,兵卒們早已疲憊不堪,否則前日在濟水東岸便能将敵軍全殲!暫且在洙水畔紮營,明日再行開拔,就讓季氏和費人自相殘殺一陣罷!”
然而休息一會的打算落空了,趙無恤剛在營帳内閉上疲倦的眼睛,外面卻又響起了那個綿長而渾厚的聲音。
“小司寇可在裏面?”
不速之客又來了,趙無恤隻能重新睜開眼睛。
是孔丘。
……
“我見洙水畔甲胄丢棄了不少,上遊還有屍體飄來,有季氏的,有國人的,也有費邑旗号的。原來小司寇還勾結了公山氏,難怪會一路放任郈邑被圍、放任中都陷落,還在濟水擺出誘敵深入的把戲。”孔丘進來後,高大的身形擋住了簾門的陽光,趙無恤記得前日他聽聞這個消息時不敢置信,晃了兩晃差點坐倒在地。
這位老人的性格太堅韌了,他這一生失敗次數太多,早已習慣了無果而終,哪怕這場堕四都行動已經闆上釘釘地失敗,也沒有讓他垮掉。
他的口水差點噴到了趙無恤的臉上:“小司寇是甯願與公山不狃共叛魯國,也不願與卿大夫們化幹戈爲玉帛麽?”
礙于與子貢的那個約定,也出于某種目的,趙無恤行軍途中還帶着孔丘師徒,現在他卻有點後悔了,卻隻能打起精神來應付這位煩人的夫子。
他答道:“夫子說笑了,公山不狃是季氏家臣,進攻曲阜,就意味着背叛季氏、背叛公室,是大逆不道的叛臣。我隻是在濟水之畔,在我的領邑邊上擊退了不告而侵的三卿而已,對國君還是忠誠的,怎能混爲一談?”
孔丘目光猜忌:“那小司寇不向國君通報便離開領地,進軍到洙、泗西岸,以窺國都,又是何意?”
趙無恤這會有些精神了,他看着孔子,眼睛透亮:“事急從權,季氏馭下無能,乃至于家臣叛亂,波及到了國君和曲阜民衆。夫子說得對,魯國不能有大亂,所以總得有人站出來平息事端,三桓自身難保,是不用指望了,當此之時,起兵扶助公室者,舍我其誰?”
“你,要扶助公室?”孔丘依然持懷疑态度,他與趙無恤之間已無信任可言。
“然。”
孔子沉吟道:“公山不狃曾是陽虎之黨,也是季氏的叛臣,但他這個人我曾交遊過,不像陽虎那樣欺淩百姓,所以頗得費邑人心,竟甘願随他一起作亂。而且他向來敬重國君,此番起兵應該隻是針對季氏……”
公山不狃隻是一條讨厭主人的家犬,而趙無恤卻是頭吃人不眨眼的乳虎,他們兩人入主曲阜,哪個對魯國的危害更重?孔丘一時間竟分不清。
趙無恤笑了:“夫子啊夫子,事到如今,你還如此天真?叛亂之事,一旦開始就無法回頭了,就像是四十年前的栾盈,他最初也隻想潛回晉國,殺了範宣子複仇,結果範氏裹挾國君,于是栾盈一黨的箭都射進了虒祁宮的屋頂上,不叛也是叛了。若季氏挾持國君,公山不狃必定會沖擊公宮,魯國要是再出一次家臣攻破國都,陪臣攝命把持朝政的事情,那在諸侯間就徹底名望掃地,地位将一落千丈,和滕、薛、邾等小國落到一處了。兩害擇其輕,夫子将如何抉擇?”
孔子站了半響後才歎息道:”我明白了,這隻停在濟水邊的蟬隻是小司寇的誘餌,等到螳螂和黃雀扭成一團時,你已經握着彈弓向他們瞄準了,公山氏這次不該叛亂的,他真的做錯了……“
“他沒錯。”趙無恤阻止了孔子的天真想法,他真的不适合搞政治。
“是夫子你錯了!”
……
孔子眼中閃過一絲迷茫:“我……錯了?”
趙無恤也不與他客氣,他不指望當頭棒喝能讓孔子清醒,你永遠喚不醒一個沉睡在過去的人,但終究,要有人說出事實。
“對,你一開始就錯了。城邑是大夫、邑宰賴以存活的依仗。夫子在定下堕四都之策時,就應該明白,這是在挖别人活命的根。誰也不可能坐以待斃,公山不狃如此,我亦如此。”
“說白了,夫子想要複周禮,對于魯國腐朽的現狀來說,就如同一股新泉,雖然杯水車薪,卻也是一種改制。改制,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鬥争,不是宴飨賓客,不是吟誦《詩》、《書》的禮儀場合,不是蠶桑織布的細膩雅緻,不能那樣從容不迫,那樣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讓。改制是革除舊命,是一群人将另一群人打翻在地的暴烈行動!”
“晉獻公改制,毀滅舊公族,爲晉國崛起打下基礎;楚莊王用叔孫敖改制,毀滅鬥氏,讓楚國登上了霸業巅峰。夫子你以爲殺了少正卯,用他的血來祭奠這場大變局就夠了麽?不夠!想要從這個季世裏解救魯國,讓她恢複‘及彼南夷,莫不率從。莫敢不諾,魯侯是若’的盛景,就得用肉食者的累累白骨,用舊制度的人頭來澆築!”
孔子這幾天來,心靈和理念受到了無數次震撼,這是最劇烈的一次。他的手習慣性地籠在寬袖中,所以趙無恤看不到它們在顫抖,少正卯的屍體拴在繩子上,在如注大雨裏搖晃的情形浮現眼前,再擡頭時,他的笑容是那麽的苦澀。
“小司寇說的沒錯,改制的确很難,我想把在中都做過的事情推廣到魯國,終究是失敗了。就算沒有你,恐怕我也會敗,我自以爲娴熟禮儀,卻不懂政事上的爾虞我詐,我自以爲通曉孝悌人情,卻不懂人心……”
孔子揮去了黯然,努力讓自己振奮起來,因爲一切還未結束。他目視趙無恤道:“我聽宰予說,你在西魯也頒布維新之政,想必也想在全魯推而廣之,而國都,則是必經的一站。你此番進軍曲阜,也是要來一場毀掉公山氏,毀掉三桓,甚至毀掉魯國社稷的改制,亦或是殷周易代那樣的革除舊命麽?”
這是孔子的最後一問,若趙無恤鬥膽包天,起了讓魯國更易爲嬴姓趙氏的打算,他就算拼着老命,就算冒着那個名爲穆夏侍衛刺出的劍,就算血濺五步,也要與趙無恤纏鬥到底!
“我的打算?”
趙無恤的手指撫上了案幾上鋪開的魯國地圖,這裏是河、濟之會,控淮、泗之交,北阻泰岱,東帶海濱。它後世被稱爲兖州,這裏地大物繁,民衆殷實,土地肥沃……
然自西周以來,魯地不能抗衡于齊、楚、吳、三晉,之後曆代紛纭之際,這裏也曾豪傑競起,卻從未見能以兖州爲根基成大事者。何欤?難道真是金角銀邊草肚皮的定律麽?
不是這樣的,趙無恤認爲,僅僅是在這裏起家的沒有真豪傑,以這區區山水,若坐擁數城,便坐待外敵衰敝,到頭來反而是自己難免覆亡。
但隻要使用得當,恢複魯國千乘之威,主動出擊,便足以俯視吳楚,囊括三齊,直走宋、衛,長驅陳、許,橫行于中夏!
那麽,就竊取了這一國?不單單是作爲趙氏的狡兔三窟之一,也是自己與知瑤,與陳恒,與夫差,與勾踐,與楚王,與葉公子高争雄的立足點!
他露出了淡淡的笑:“夫子應該能明白罷,親手設立的制度就像自己的孩子,誰不指望他長大成人?我會把西魯的新政在魯國推行,在此之前,我會讓朝堂上的席位更易,革除一些積重難返的舊制,滅絕某些民衆仇視的宗族,毀掉許多東西……”
孔子的心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