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丘用一種看亂臣賊子的眼神盯着趙無恤。
那是兩年前的明媚秋日,最初相見時,趙無恤表現得好學、知禮、鞠讓,現如今,終于露出真面目了麽?
一個将毒牙深深隐藏的野心家,一個一心想要謀取權勢的外來卿子,就和藏在婚車上潛回晉國叛亂的栾盈一樣,就和在收容他的鄭國作亂的楚國太子建一樣!
但爲什麽,面對這句話,自己的弟子子貢眼神中卻表現出了深以爲然,自己往日對他的敦敦教誨,抵不過在趙無恤身邊的耳渲目染麽?
是了,孔丘恍然明白,他的弟子們,乃至于他自己,都是出身下層的士和國人。面對能力不堪的爲政者,甚至連孔丘自己也會表現出不屑,但他也隻是想去将這破屋子裱糊裱糊而已,從未想過要更進一步。
但年輕一輩卻不一樣。
一如晏嬰和叔向感慨的,這是季世啊!卿不再尊重國君,有野心的大夫、家臣不再尊重世卿,士也不再尊重無能的肉食者,人人都在奮力攀爬,想要化家爲國,想要朝爲窮士,夕登高位!
“彼可取而代之!”他們内心帶着這種呼喊,而趙無恤更是當着孔丘的面喊了出來。
還不待怔住的孔丘有所反應,季孫肥卻終于忍不下去了。
“大膽!”他初生牛犢不怕虎,憑着對季氏的驕傲,竟站起來怒視趙無恤。
“趙小司寇,事到如今,你還如此冥頑不靈麽?對岸大軍壓境,你還是順從君命,堕毀城邑,削減兵卒的好,今日的狂妄之言,我還能當做沒聽見。”
趙無恤看了這位同齡人一眼:“哦,你倒是說說,我憑什麽要對季氏俯首聽命?”
“就憑季氏在魯國的百年世卿!憑我父從領地上征召的五千勁卒,憑他們手裏的劍。就憑孟氏、叔孫,三桓站在一起,他們的戰車、長矛和攻城沖車就在對岸。此外還有數不清的大夫之家,防邑、任邑、汶陽、根牟……甚至是範邑、秦邑,你所謂的西魯同盟裏的大夫們,他們通通支持我父堕毀郓城。而這還隻是他麾下大軍中的一部分,魯國數萬青壯還在後面,隻要我父一聲令下,整整數萬拿劍持盾端矛的大兵便能開到濟水之畔。”
趙無恤不愠不怒,他看着季孫肥冷冷說道:“一般來說,在我面前如此說話的人莫不是仗着有幾分本事,範氏嫡孫範嘉、齊國公子陽生、個個比你地位高,可他們的結局都不怎麽好。上一個這麽跳蹿的人應該是公子朝,結果他被我在陣前處以宮刑,送回衛國做寺人了,衛侯差點氣死,季孫肥,你不想季氏也蒙上黑白二色罷?”
季孫肥寒毛直豎,但嘴上依然硬氣,心裏隻想着不能堕了季氏的威風,而趙無恤如今應該不敢對他亂來。
“我乃季友子孫,絕不會……不會怕。反倒是趙小司寇,你今日如此無禮,究竟是憑什麽?憑你差勁的瑟技?憑河對岸那群不足四千的烏合之衆?在宋國剛剛打完硬仗的疲憊之卒和大野澤裏的流浪盜寇湊在一塊,至少有一半仗一開打就要崩潰!雖然你号稱身經百戰、骁勇無敵,趙小司寇,事實擺在眼前,倘若你再不降服,隻待大軍的前鋒渡河,你的軍隊就得全部完蛋!”
趙無恤啞然失笑:“是麽?尊父是授權你向我宣戰?既然要戰,那便戰吧!”
戰!?
舉船皆驚,連孔子也忍不住站了起來,而季孫肥頓時傻眼了,這時候不是應該趙無恤意識到自己這邊處于劣勢,退讓一步麽?要真打起來了,自家父親還不得罵死自己。
趙無恤卻顯得氣定神閑:“不過不用汝等渡河,我自帥兵卒過去便是,我想要打一場堂堂正正之戰,還望大司徒能将兵卒往後稍微退上半裏,好讓我的軍隊到對岸列陣。這個消息,還得由你去通報三卿,對了,你會泅水麽?”
說完,趙無恤也不待季孫肥回答,便目視左右,一幹虎贲頓時登上甲闆。
“送這位季氏庶長子下船,不用給他備舟,直接扔到河裏就行!”
……
撲通一聲,有重物落河。
水從四面八方湧來,灌進了鼻子、口腔裏,讓季孫肥難受不已。
在濟水裏撲騰片刻後,他還是用難看的狗刨朝對岸遊去,惹得對岸的趙氏兵卒笑聲陣陣。
“算此子運氣好,還有點水性。”
趙無恤回過頭,看着面沉如水的孔丘,還有握拳提防的子路。
孔子冷冷說道:“趙小司寇今天的舉動和平常的謹慎小心大不相同啊,若子桓不會水,那浮上來的就将是一具屍體……”
“那就讓屍體向三桓宣戰便是。”趙無恤走到自己的坐席旁,又輕撫了一下瑟,差人将它收好,文藝時間結束了,自己這雙手,還是握女子的脫兔,亦或是刀劍比較合适……
“趙小司寇,此戰真的非打不可?”孔丘還抱着最後一絲希望,他還是想和平解決問題。
“夫子,事情到了今天這步,已經沒有回圜的餘地了,從我倒陽虎,救回國君後,三桓便開始對我提防甚重,隻因爲我是外來的晉人,永遠不會被他們接納。”
“随後齊國入寇魯國,三桓不幫我抵禦,反倒從中掣肘,若非我父來援,魯國已敗,被齊人逼着簽訂城下之盟了。到了夾谷之會,也是我一直在維護魯國的尊嚴,做了這麽多,的确是累了,我想着,若是沒有無能的三桓在中樞阻擾,我應該能讓魯國變得更好。”
“但我也沒有過分舉動,不過是糾合周邊的大夫謀圖自保而已。然人無獵虎之心,虎有傷人之意,從夾谷之會時起,三桓,還有夫子就在謀劃堕四都,削西魯之事,不是麽?我一直默默忍到現在,今天隻是爲一切事情做個了斷而已,戰争,早就開始了!”
對此孔丘無言以對,趙無恤說的沒錯,他的确是魯國爲國事最盡力的一位大夫。然而,趙無恤做這些,從始至終是爲了趙氏,爲了他自己,孔丘的立場則站在魯國,站在國君一邊,而一山不容二虎,他們注定爲敵。
于是他疲憊地說道:“既如此,那丘今日之行算是失敗了,還望小司寇能讓我回去。”
哪怕趙無恤和對待季孫肥一樣,将他扔下船去,孔子也認了,子路會背負他泅水的,隻要有子路在,孔子就能确信,自己絕不會受辱!
“夫子恐怕暫時回不去了。”趙無恤任由侍從爲他披上甲胄,淡淡地說道。
子路大爲警惕:“子泰,你莫不是要扣留夫子?”
“有子路這等萬夫不當之勇的武士在,我豈敢如此,我之所以邀夫子登舟,又讓他暫時勿回,是爲了保全他。”
“保全?”孔子疑窦叢生。
“沒錯,箭矢無眼,三桓大軍崩潰落敗時肯定也是好大一個場面,我恐夫子有失,不如就留在船上,坐觀其敗,何如?”
“小司寇爲何有如此自信……”孔丘看看對岸的軍威,再回頭看看這邊的寥寥數千人,縱然深知魯軍内部存在巨大問題,但趙無恤主動渡河擊敵,這是取死之道啊……
“有些事情,魯國這邊恐怕是不太清楚,其一,我在宋國大勝,非但沒有損失慘重,反倒招募了不少宋人回來,汝等所見濟水西岸那數千人,就是他們了。”
孔子聞言一驚,對岸是新卒,如此說來,趙無恤的主力何在?
“其二,我說過,戰争早已開始,三桓的格局太小,目光太淺了,他們沒有看到,戰争不僅是在這濟水之畔,不僅是魯國内部,還有更加廣闊的地域上。以爲我與齊衛爲敵,便會被三面包圍?他們想錯了,宋國新執政樂氏是我舅兄,他随時願意讓宋軍來幫我守城;另一方面,晉國趙氏已經派遣大軍抵達溫縣,邯鄲氏更是在我父命令下開始報複衛國,他們包圍了濮陽,讓衛人不敢妄動,還能随時穿過衛國,進入西魯。所以無論此戰是勝是敗,我敢保證,三桓絕不敢越濟水半步!”
晉國趙氏終于能騰出手來幹涉了?
孔子的心裏又一次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緊緊捏住了,他說過的,他無數次對三桓說過的,要乘着宋國内戰正酣時發難才行,可他們優柔寡斷,拖到了現在。他還說過,乘着趙無恤歸來時兵發郓城,或許也能達到目的,可現如今……
孔丘再看向子貢時,卻見他面色凝重地點了點頭。
子貢登船時一直對他說小心,小心,難不成就是這意思……
或許郈邑的抵抗,就是爲了拖延時間,好讓西魯完成這些布置……
但趙無恤還未說完。
”其三……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三桓征召了舉國的力量來對付我,卻忘了背後還有蕭牆之禍啊,這些事情,等此戰告畢後,夫子便能知曉了……”
眼下,趙無恤已經披挂完畢,而季孫肥也拖着濕漉漉的寬袍大袖,哭喪着臉狼狽登岸,對岸頓時一片嘩然,叫罵聲不絕于耳,但同時也開始緩緩向後退步。
雖然兒子遭到了奇恥大辱,但趙無恤的建議,季孫斯還是接受了。
“半渡而擊的機會,換了是我,也會心動的。”
但這退步,卻意味着死亡和崩潰的開始……
趙無恤指着對岸于斯爲盛的魯卒三萬,兵車數百,有些悲哀地說道:“一百多年了,三桓就像是泰山的三座主峰一樣,是支撐魯國百年國運的重要砥柱,‘泰山岩岩,魯邦所瞻’是也。可他們腐朽了,衰敗了,他們寄生在魯國萬民身上吸血,他們害怕一切革新和改變,他們注定要走向滅亡!今日,二三子便随我同觀泰山崩于前罷!”
PS:完成的比預想的早,今天還有重要的事,就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