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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南子宣布要将把一生奉獻給天帝、鬼神,宋國的山川社稷後,覺得自己從頭到尾都被耍了的夫差狠狠地回過頭,瞪了慫恿自己求婚的向巢一眼:“大巫?這是何意?”
向巢喃喃說道:“宋國崇敬鬼神,大巫便是侍奉天帝、鬼神的主祭人……按傳統是終身不嫁的。”
南子在上面補充道:“好叫太子知曉,殷人崇尚鬼神,在商丘有這樣一個風俗,那就是家中長女不嫁,爲家主祠,謂之爲巫兒,待其長大後再從貴族巫兒中選出最聖潔的一位作爲下任大巫,維系對神明的祭祀……”
她擡頭颦眉,露出了一絲憂慮,這演技連知道内情的趙無恤都忍不住想拍案叫絕,太完美了,這一刻南子聖潔無比。
“帝武丁時事無大小,都要請問鬼神,所以才強勢如斯,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亨,莫敢不來王。可到了武乙、帝辛時卻因爲不敬天帝,荒廢祭祀,導緻了大邑商的滅亡。所幸宋國的先祖微子啓本就是一位大巫史,他對天帝的敦敦侍奉得到了回報,得以繼承殷之社稷。”
“但此種傳統時斷時續,到了近百年,宋國的巫俗一落千丈,巫祝的良言常被當成荒唐的狂語,有時甚至被心懷叵測的權臣華、向公開打壓。”她說到一半意味深長地看了向氏兄弟一眼,意有所指。
“宋國三十年内連續遭到兩次大亂,這就是不敬重鬼神的緣故啊!南子恐懼,願意爲宋國的未來将自己區區弱軀獻上,取悅天帝、鬼神,好叫他們停止對宋的懲罰!”
夫差聞言一震,原來南子指的“南子自有婿”是此意,她這是下定決定将自己嫁給虛無缥缈的鬼神了啊!
就算是樂溷,皇瑗也是頭一次聽聞這個打算,這讓殿内衆人感到惋惜之餘,又對南子生出了幾分敬佩。
甚至連夫差這種跋扈飛揚的人,也被南子這種”犧牲“的态度微微震撼,他雖然鄙夷中原古闆老舊的禮俗,但對巫鬼的崇拜,尚處于蠻荒時代的吳國又過之而猶不及,夫差對神秘的巫師和鬼神天然有種敬畏。
“居然還有這種事情……”他沉吟起來,一時間求婚的念想動搖不已。
可不是所有人都被南子的表演騙過去了,聽到這裏,機智的向魋卻猛地發覺不對,他突然意識到,這是趙無恤、南子的一個陰謀啊!
向魋知道,宋國巫祝地位較高,數量種類奇多,有“大巫、大祝、小祝、喪祝、甸祝、詛祝、司巫、男巫、神仕”等,他們有明确的分工。其中大巫權力最大,幾乎就是邦國神權的掌控者,凡王、後、貴人等之喪禮祭祀、國家之祈福安災、自然災害、外交戰争等大事,皆由巫祝掌管。
要問宋國大巫的權威究竟大到了什麽地步?從前宋文君鮑在位之時,有個大夫叫觀辜,曾在祠廟從事祭祀,但頗爲大巫不喜。
有一次他到神祠裏去,大巫便裝作厲鬼上身,對他發怒道:“觀辜,爲什麽送來的珪璧達不到禮制要求的規格?爲什麽器皿裏的酒醴粢盛不潔淨?爲什麽用作犧牲的牛羊不純色不肥壯?爲什麽春秋冬夏的四季祭獻不按時?這是你幹的呢?還是國君幹的呢?“
面對這些指責,觀辜也不敢推脫到國君身上,隻能硬着頭皮認下,本以爲最多被訓斥一番,結果大巫卻徑自舉起木杖敲打他,一下又一次,最後竟把他活活打死在祭壇上!
宋國大巫直接在衆目睽睽下杖殺了上大夫!
大巫有如何之大的權勢,但卻無法逾越到君權、卿權至上,究其原因,其中一個就是大巫通常是女子,且出身地位不高,在背後沒有宗族支持,現任的大巫,也不過是微史家族的一個庶女而已。
如今南子要以公女身份獻身爲巫,真是前所未聞……
向魋可以想見,若南子成了下一代大巫,她的一言一行便帶上了鬼神意志的色彩,趙無恤可以趕走,樂氏和皇氏可以打倒,但搬倒一任大巫,就像驅逐一位國君般艱難,先得問問國人答不答應。現如今向氏已經不受國人待見了,到時候南子随便炮制一個咒語或蔔筮預言,再振臂一呼,很容易煽動國人滅掉向氏。
他的心立刻顫抖起來,今日之行的目的不得不變了,最初是慫恿夫差迎娶南子,爲向氏除去國内一勁敵。可現在,卻變成了阻止南子成爲大巫,一定要不顧一切地阻止她!
想到這裏,向魋咬了咬牙,突然站出來怪聲怪氣地說道:“宋國的大巫有了繼承者,這真是值得慶賀的事情,但令我疑惑的是,公女,你真的有這樣的資格麽?”
……
“公女,你真的有這樣的資格麽?”
向魋的質疑一出,殿内衆人十分不解。
“大司馬,你這是何意?”
向魋也豁出去了,他說道:“大巫人選是宋國大事,必須慎重。公女南子,在外人看來或許是宮室裏的淑女,但實際上,她從來就不是安分守己,遵守婦德之人。她的男伴遍布宋國,試問哪位公子、公孫何卿大夫沒有受過她的引誘,因此拜倒在其腳下者不可勝數……四公子如此,甚至連大司城是其中之一,這樣的女人,怎麽可以成爲大巫?”
南子的臉也變得冷若冰霜,拳頭捏得緊緊的,可在向魋看來,這卻是心虛的表現。
趙無恤站出來爲南子辯解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按照大司馬的意思,這反倒成了公女的罪過了?”
向魋見趙無恤也出面,還當是他急了,自以爲猜對了,他接下來的話更加駭人聽聞:“不止如此,要成爲大巫者,必須是處子,但公女還是完璧之身麽?”
一時間,殿内群情激奮,尤其是司馬耕,更沖他喝罵道:“仲兄,焉能對公女無禮至此!?”
向魋也不理弟弟,徑自揚着頭說道:“據我所知,趙小司寇恐怕就是公女的那個情夫罷!”
趙無恤冷冷看着他:“大司馬真是語不驚人誓不休啊……”他回過頭,朝南子微微點了點頭,原本有些忐忑的南子頓時安心了。
“放心,一切有我。”趙無恤的意思,南子秒懂。
“大司馬,你有何證據?”殿内衆人一時間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
整個大殿仿佛成了向魋的一言堂:“大概是兩年前,也就是趙小司寇要離開宋國,前往濮上之時,那一日剛好是公女及笄之日,是夜,先君在宮内宴飨……”
衆人陷入了回憶,的确有這麽一回事。
“當時小司寇賦詩《東方有佳人》得到了公女芳心,于是便被公女派人引到黃堂,兩人孤男寡女共處了一夜,天明時他方才離開。從那時候起,汝二人早就勾搭在了一起。接下來兩年裏他們關系暧昧,有書信往來,若是沒猜錯,汝二人戀奸情熱,恐怕在國君國喪期間,也做下了好幾次苟且之事……”
他很聰明,而且眼線遍布宮廷内外,并不比南子差,甚至還乘着雙方是盟友的時候,收買了南子的親信,所以知道許多事情。
他言之鑿鑿,時間地點過程竟然都能細細說出,衆人一時間疑窦叢生。
“趙小司寇,此事我自有人證,你承不承認?”
趙無恤擡頭,歎了口氣:“兩年前麽?這件事,的确是有,我的确和公女在宮中偶遇過……”
“哈,諸卿,他承認了!”
眼見南子面色變得慘白,垂目不語,趙無恤也抿着嘴不再說話,向魋越發得意起來,聲音越來越大:“所以才要慎重啊,一旦讓并非完璧之身的**婦人上了位,讓人恥笑還是小的,惹了天帝、鬼神發怒才是大的!”
但正得意間,向魋卻發覺南子嘴角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
“南子實在是沒想到,我一向敬重的大司馬竟然會說出如此惡毒的中傷來,每一句都讓人不忍聽下去……”南子擡頭,目光裏滿是貞潔烈女被污蔑後的憤怒,哪裏有半分心虛。
“天帝、鬼神的确會發怒的,但爲誰而怒,那就不得而知了。南子是不是完璧之身,大司馬且問問身後的人罷!”
“身後的人?“向魋一愣,随即一回頭,隻看清了一個黑影,一身血紅的大袍,一頭披散的黑發,刺鼻的藥草味道,以及滿耳的環佩叮當。
……
“仲弟小心!!”
向巢連忙出言提醒,不用他說,向魋便知道危險正在降臨,這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眼神。
黑如墨的瞳孔,白如魚肚的眼白,以及那紅色血絲裏的瘋狂、憤怒,還帶着冰寒刺人的殺意。他和那人隻有一丈的距離,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卻仿佛已經如刀劍刺到了他臉上,刺進了他心裏。
向魋不由得向後一仰,想退得遠遠的,但來不及了,兩名突然出現的宋國甲士從側面撲了過來,将他牢牢制住。
見獵物不再亂跑後,向魋身後那人也不言語,隻是身形一動,箭步沖出,形如虎豹,環佩叮當作響,一步便跨到了向魋的面前。
那人右手中的粗重木杖早已舉起,猛力揮了下來。
嘭的一聲悶響,向魋額頭遭受一發重擊,驚駭欲絕的表情頓時在宋國大司馬的臉上凝固,然後又随着頭部的變形腫脹而扭曲痛苦了起來。
“是你,這……這是爲何……”
前一刻,四處都是驚呼,但這一刻,宋宮大殿中反而變得靜了。
夫差的警惕,專鲫的斥罵,向巢的惶恐,樂溷的呆滞,皇瑗的愕然,司馬耕的猶豫,趙無恤的勝券在握,以及南子嘴角那絲神秘的笑,它們的背景,則是宋宮甲士們的甲衣嘩嘩聲。
接着,一聲沉悶的落地聲響起,向魋無力地倒在地上。
鮮血從額頭流出,滲過他的發髻,染紅了朝服衣冠,在地闆上延伸開來,最終流到了那紅袍人的腳下……
向巢跪地,手指顫抖着朝弟弟鼻腔遞了過去。
有出氣,無進氣。
他死了。
十月初一這天,宋國大司馬向魋,曆史上還能在宋國政壇活躍整整二十年的向魋,因爲砍掉了孔子在宋國的講學的遮陰大樹,導緻孔子再度流亡的向魋,就這麽莫名其妙地死于宋宮大殿之上!
……
看着弟弟突遭襲擊,向巢思維呆滞了。
政變,他想道,這一定是場蓄謀已久的政變,趙無恤和南子等人讓他們進入宋宮,就是存了一網打盡的心思。弟弟隻是第一個遭殃的,接下來就是自己,就是整個向氏,甚至,甚至還有吳國太子,也要交待在這……
對了,吳國太子!任趙無恤和南子再膽大,唯有夫差是他們不敢動的人,一念想通,向巢立刻跪地膝行,抱住了夫差的大腿:“太子,救我!”
也不理會抱着他大腿拼命搖晃的向巢,望着團團圍過來,将吳國人包圍在中間的宋宮甲士,還有那個殺人兇手,夫差面沉如水:“汝等意欲何爲?”
“二三子稍安勿躁……太子不要誤會,隻是宋人自己的一項傳統罷了,吾等外國賓客還是不要攙和的好。”
策劃了一切的趙無恤卻笑吟吟地站到了一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位置上,要知道前一刻,他才剛被向魋指摘爲和南子做了苟且之事的情夫。
“傳統?”
“沒錯,這是大巫在替鬼神執法,哪怕是宋公,亦無從幹涉!”
果然,在上面的南子卻拉着小國君朝下方行了一個重禮:“南子見過大巫。”
沒錯,給了向魋重重一擊,讓他閉嘴的正是前些日子在宋公出殡上出現,吟誦《招魂》的宋國的大巫。她方才如同一匹矯捷的黑豹,現如今卻靜若處子,拄杖立于不知人事的向魋面前,随即突然倒地抽搐,再站立起來時,她那狂亂的眼神漸漸化作清明。
沙啞卻帶着幾分神性的聲音響起:“不要聽信學舌鳥的妄言,南子是處子之身,這是我親自檢查過的……”
“這不可能!”
向巢十分不解,向魋曾偷偷告訴他此事,而且賭咒發誓,兩年前趙無恤的确和南子共度一夜,此事連趙無恤也當衆承認了啊!
一個是血氣方剛的青年,一個是閨怨懷春的****,怎可能什麽都沒做?
“右師……”趙無恤笑容坦蕩無邪:“難道你沒聽說過魯國的柳下惠麽?坐懷而不亂是一個君子的必備操行,我又豈能讓柳下氏專美于前?切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黃堂相談之事的确有之……但我與趙小司寇是相互敬重,相待以禮。當日我在帷幕之中,趙氏君子入門,北面稽首。我自帷中再拜,環佩玉聲璆然,僅此而已,怎麽會和汝等想象中的一樣龌龊?”南子也唾了一口,一臉鄙夷。
大巫也附和他倆的話:“我不僅親眼驗證,而且将此事刻畫在大龜的甲殼上,沐浴後向鬼神先祖求證,得到的都是大吉大利之兆……”
“然而,今日我懷着欣慰之前來宣告此事,卻聽到了可怕的毒言……人言可畏,尤其是亵渎神明,亵渎巫女的話不能輕易說出口,于是鬼神憤怒了,附身于我,要我給散播謠言者以重重一擊!”
這位高居宋國神權之首的中年婦人冷冷掃了腳下的向魋,還有跪地抱着夫差大腿,瑟瑟發抖的向巢。
“在場的人相互轉告罷,哪怕是深溪老林、幽澗無人之所,尚有鬼神在監視一切,更何況高居廟堂?所以說話做事不可不謹慎,對那些不恭敬神明的人,鬼神的懲罰來的是如此慘痛快速!”
在場衆人,包括夫差在内的吳國人,無不凜然。
宋文公時,有大夫被大巫杖殺于廟宇内。
宋景公十七年孟冬,死于宋國大殿上的,則是一個堂堂的卿士!
巫鬼之威,竟至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