輾轉反側細細思索過往,她也是怕了,先前算計樂大心,就因爲手中沒有自己的力量,一旦對方發動政變,她竟像個無力的嬰兒一樣隻能束手就擒。吸取過去的教訓,在宋公死後,南子便處心積慮地謀取權勢,她成功控制了無主的宮廷,成了公室代言人,甚至有權參與擇立新君的大事。
但南子已有自知之明,她掌握的力量就如同建在沙丘上的堡壘,沒有趙無恤和司城樂氏、皇氏的默許便會轟然倒塌,南子将再度淪爲政治工具和男人們的玩物。
南子也知道自己以公女身份占據宮廷名不正言不順,這裏遲早會迎來新主人。
“所以要盡快讓公孫糾來商丘繼位,他不過是個十歲孺子,對我言聽計從,控制了他,我便又多了一份依仗。”
但圍在城門邊的吳國人和向氏兄弟,卻成了南子的心病,她清楚,若當時進城的是他們,自己的處境隻會更糟。
所以她對此很上心。
南子坐在帷幕裏說道:“我聽聞吳國太子夫差是個難相與的人,因前幾日商丘閉門不納之事而惱羞成怒,他派兵堵着四門不讓人進出,甚至連趕來憑吊先君的大夫們都被阻攔扣押,趙小司寇有讓吳人退卻的計策?是什麽計策?”
趙無恤道:“吳國太子夫差也不是真的水潑不進,我計策就是投其所好。”
“投其所好?”
趙無恤回憶着曆史上的夫差和親眼所見的夫差,讓兩個形象融爲一體,他的貪婪,他的自負,他的嚣張跋扈和婦人之仁……
“我曾聽人說,吳王阖廬吃飯時不吃兩道菜,坐席不用兩層,宮室不建在高台上,器具不用奢侈的紅漆和瓷器,姑蘇城内不許造亭台樓閣,車船不用裝飾,衣服用具實用而不糜費……但太子夫差卻恰恰反其道而行之,此人極其好色,夜宿必須在樓台池沼,睡覺時必須有女色相伴……”
聽到這裏,南子心中一沉,卻是想歪了:”他莫非是要讓我去以女色接近夫差,求吳人退兵?”
經曆宋國大亂後,南子看透了世事,對除她以外的人産生了嚴重的信任危機,即便對趙無恤也有深深的猜疑。畢竟兩人雖然有交情,其實隻是兩年前的一面之緣,在黃堂裏說了些半真半假的約定,事後寫一些真假摻半的信件而已。
人是會變的,他能在魯國厮混到如此地步,絕非心慈手軟之輩,也不知道還是不是兩年前那個赤子?
卻聽趙無恤繼續說道:“夫差在外面哪怕隻有一天,想得到的東西也一定要得到,珍玩之物,一定要劫掠帶走。而且此人還極其虛榮,喜歡人吹捧,所以吾等便能投其所好,就看公女舍不舍得付出代價了。”
南子咬牙切齒地問道:“什麽代價?趙小司寇但說無妨。”若趙無恤也是和她父親一樣的人,爲了眼前利益要南子去獻身,她必定會大失所望。
趙無恤笑道:“既然要投其所好,自然會有所花費。且請公女先将内府的财帛、金銀轉交一半給樂大司城,重新組建外府,何如?”
“内府?”南子眨眨眼,這倒是她未曾想到的。
……
原本殷周王室都設立了總管财政收支的“大府”,由大宰掌管九貢、九賦、九功,收取卿大夫和國人交納的财物,并把财物分撥給負責收藏以待用的各府。
所謂内府外府,隻是其下屬機構。
可到了春秋時期,許多機構都開始縮水裁減,比如宋國,就隻保留了外府和内府兩個經濟機構。内府掌握山林水澤的收入和公室産業,爲國君的私府。外府則是國庫,凡祭祀、招待賓客、會盟、出兵征伐的财物費用,以及國内公有開支,都由外府調撥。
趙無恤張口索要内府的一半财帛,南子聽後心中一緊,她乘着商丘城内的混亂和權力真空控制了内府,扼住了城内财源,司馬耕等人已多次抱怨過,趙無恤對此事默默地忍了她三天,現在終于等不下去了麽?
“這與退敵之策有關?”她想轉移話題。
趙無恤卻不放過她:“當然有關,發放給吏臣的俸祿,發給兵卒們的賞賜,這是公家的行政之費,一般由外府來籌備。至于辦理國君喪葬,用的則是内府錢帛。如今外府失守,财帛遺失殆盡,想要讓宋國朝政維持下去,隻能先從内府挪用了,還望公女能以大局爲重……”
南子怅然若失,本以爲利用舊情誼,趙無恤會善意待她,如今卻要硬生生從她手裏奪走财權?
你果然變了,當真要将我身上防身的武器卸得一幹二淨不成?
樂溷和皇瑗也附議,他們每到要用錢帛時就得差人找南子讨好,實在是有些不耐。
南子一時間心灰意冷,隻能聽之任之,卻又聽趙無恤說道:“還望公女勿怪,宋國百廢待興,一切都得有規矩,此番從内府挪用的錢帛,待來年稅賦收上後自當歸還。我聽聞宋國内府職官有許多空缺,即便公孫糾繼位,他年紀小小也無法控制局面,未免受人欺瞞,我的想法是,不如讓公女繼續掌管内府,二位卿士以爲如何?”
樂溷倒是知道自己能耐不足,能打赢這場内戰全靠妹夫,所以便附和道:“理應如此!”
見他答應了,皇瑗獨木難支,也隻能同意,心裏覺得怪怪的,怎麽感覺趙無恤這個外人反倒像是宋國真正的執政?
趙無恤補充道:“最好再拟定一個條陳,讓此事合乎禮法。”
樂溷和皇瑗以爲然,南子也一下恍然大悟,趙無恤雖然從她手裏取了一半錢帛,卻順便将她遮遮掩掩控制内府的勾當公開化,合法化了!
隻要把公室收支和官府分開,南子這個做姐姐的爲小堂弟管管财務,這說出去多理直氣壯啊!
她一下子不知該說什麽好,如此看來,趙無恤已經夠留情面了,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不要哽咽,問道:“趙小司寇莫不是想用财帛賄賂夫差?”
皇瑗很是憂郁:“早在前日,我便讓人帶着禮物去犒軍,夫差卻不接受,将禮物統統扔了,将使者斷發紋面趕了回來,非得吾等開門賠罪才行。”
趙無恤道:“夫差眼高于頂,一般的财帛隻怕不能讓他動心,更何況向氏二卿爲了靠他入城,肯定會在旁慫恿,所以必須是尊禮、重禮才行。”
皇瑗和樂溷對視了一眼:“那便隻有獻上五牢之禮了……”
春秋之時,以牛、羊、豕各一爲一牢,這就是這時代最高規格的禮物了。
面對不同的賓客,徵牢的規格不盡相同:正所謂“饔餼七牢,侯伯之禮”,諸侯用七牢。五牢,則是卿之禮,三牢,大夫之禮。夫差作爲吳國太子,理應比諸侯低一級,受五牢之禮是比較合适的。
“五牢?“趙無恤笑笑不說話。
“那用諸侯之禮的七牢?”皇瑗又試探着問道。
“大司寇當夫差是什麽人,乞丐?”
“吳國人的胃口的确很大……”樂溷掰着指頭算了會,咬了咬牙道:“那就用天子之禮的九牢!這下夫差該滿意了罷!”
皇瑗提醒他道:“這太過于僭越了……”倒不是舍不得那幾十頭豬牛羊,而是皇瑗骨子裏比較恪守禮法。
趙無恤不屑地說道:“就算僭越了,周天子也不會派人來責問,還是将吳國人打發了要緊,不過九牢仍嫌不夠!”
皇瑗和樂溷愕然,不過他們哪裏有趙無恤了解夫差啊。
最後還是南子拍了闆:“那就用超過天子規格的十牢,何如?”
趙無恤還是搖頭:“還是不夠,魯國飨晉國之卿曾用上了十牢,夫差心比天高,必須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規格才能滿足他的虛榮,才能将他打發走。”
偏殿内三人有些發怔,齊聲問道:“那要多少才夠?”
趙無恤笑道:“起碼得九十九牢!”
……
“你沒有弄錯?商丘内送來了九十九牢的徵禮!?”
向巢瞪大了眼睛,看着來報訊的弟弟向魋。
“沒有錯,這是禮單的副本,請大兄過目……”向魋滿頭大汗,将一塊寫滿小字的上好絹帛遞給哥哥,他方才也是被上面的内容震驚了。
向巢接過一看,上面滿是溢美之詞,誇夫差英明神武,誇吳國是患難友邦,誇他爲宋國叛黨平定立了大功,但如今宋國新遭變亂,城内一團糟,開門迎客招待不周恐怕讓太子你笑話,不如去鴻口紮營幾日,待商丘稍穩後再來不遲。全文文采飛揚,看得出是用了心遣詞造句的,也不知道是讓哪個機靈的筆吏寫的……
這些廢話之後便是各式禮物了,珍玩之類的倒也不算貴重,但末尾的“徵牢九十九”則讓向巢冷汗直冒。
“瘋了,商丘裏的主事之人真是瘋了,居然幹出這種事情來……”
對方根本不按套路出牌,九十九牢!?亘古未聞啊!
向巢将那絹帛狠狠揉成一團扔到一邊,好讓自己的心情冷靜一下,随即追問弟弟道:“吳國太子什麽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