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國皇氏與樂氏一樣,同爲戴族,祖先是兩百多年前的宋戴公之子皇父,相比出了司城子罕、樂大心等執政的樂氏,皇氏比較默默無聞,皇瑗被提拔爲卿族,也是華向之亂後的事情。
在這場宋公栾十七年的宋國内亂裏,實力最爲弱小的皇瑗一直牢牢站在宋公一邊,盡管爲了防止皇氏不會一朝滅亡,也放任幾名子弟去到處投靠。他的千餘族兵是守衛宋宮的最後一道屏障,由此被宋公許諾說,事後要以他爲執政。
雖然知道希望不大,雖然突然冒出了一個公子仲佗将成爲“太子”,日後必定淩駕于自己之上,但皇瑗還是很忠誠地履行着義務。他幫宋公剿滅了城内叛黨,車裂了樂大心,剛松了口氣說大事已定,孰料下一刻就從桐宮内傳來消息:宋公被弑殺!
皇瑗驚呆了,宋國現如今已經夠亂的了,唯一能鎮住場面的山陵說崩塌就崩塌!他立刻帶着兵卒前往桐宮,進入宮門口才想起來問道:“兇手是誰!”
宮中的寺人們答道:“據說是公子仲佗。”
“公子仲佗人呢?”
“已經被吾等剁爲肉泥……”斧钺上還沾着鮮血的宮甲之首邁步走了過來,與皇瑗見禮。“事發突然,吾等破門而入時,公子仲佗正紅着眼拔劍追殺公女,吾等無可奈何,隻能如此。”
皇瑗止住了他:“且慢,你說公女南子也在場?”皇瑗頓時疑心大起:“南子何在?我身爲大司寇,出了這等弑君大事,要親自查問她。”
“在高台下的小堂裏,國君屍身也在那兒……”
等皇瑗進到停放宋公屍身的廳堂中時,卻見宋公的屍身擺放在中央,上面蓋上黑布,但掩不住滲出的血。皇瑗聽說國君是從十餘丈高台上倒頭栽下的,落地後瞬間就死了。
南子就在屍身旁,已經戴上了孝布,正跪在冰冷的條磚地闆上,她面色慘白憔悴,額頭因爲稽首次數過多都磕紅了,跪着跪着,突然間眼淚啪答啪答,大滴大滴的流了下來。
“公女真是至孝啊……”
“畢竟目睹父親被弑,公子仲佗真是百死莫贖!”
皇瑗聽旁人描述說,宋公死時頭顱碎了一半,怎麽拼都拼不起來,還是南子哭着将那些碎骨血肉一一收斂,期間還暈過去一次。
周圍站滿身披絲麻的傅姆、隸妾,桐宮的衛士們則持着長戟靜立在兩旁,見南子開了個頭,到處都是壓抑的抽泣聲,随後越變越大。
皇瑗受這種氣氛感染,心裏也酸酸的,撲在地上哭了一通,随後便婉轉地提出要就公子仲佗弑君一事詢問南子。
名爲詢問,其實就是提審了,雖然見南子如此作态,皇瑗那一絲疑心已經消除了一半
“這本就是大司寇之職,下妾豈敢不從?”南子拭去淚水,乖順地配合皇瑗,那模樣無辜透了。
……
南子希望自己能有足夠的勇氣,她現在隻想爬回那個囚禁她的居室裏,縮進被褥下面,睡啊,睡啊,睡到天昏地暗,也好過在這裏渾身顫抖。
但她不敢睡,甚至連暈阙過去都必須迅速醒來,因爲一閉眼,宋公慘死的場景就會浮現眼前。
“南子,你!!!”父親渾身是血地朝她爬來。
“我隻是爲了自保,爲了不被玩弄于鼓掌……”縱然南子自我安慰,卻仍洗不去弑父的濃濃罪惡感。
但一切還沒結束,她還需要再演一場,最關鍵的一場。
皇瑗是宋國大司寇,排名六卿末席,卻是對宋公最忠誠的一個,此人不好色,不貪财,不結黨,受了封賞表現得誠惶誠恐,平日的觐見也沒敢看南子幾眼。然而就是這麽個不起眼的人,如今卻令南子倍感恐懼。
所以在和皇瑗面對面時,她隻能不斷地爲自己鼓勁:“公子仲佗已經死了,死人是沒法說話的,隻需讓皇瑗相信我……我隻需把對宮甲和傅姆們講的故事再對他重複一遍就是了。”
但宮甲們木讷好欺,傅姆們更沒什麽見識,而皇瑗,則是執拗而忠誠的一國卿士。
南子開始努力進入角色,她告誡自己,她目睹的是一樁令人發指的罪行,顫抖是必須的。她也沒讓自己表現得太過鎮定,一點點害怕有助于烘托氣氛,弱女子的恐懼常常能打動鐵石心腸的男子。
所以當皇瑗結束了安慰,問起高台上發生的事時,南子的手開始微微顫抖。
她的喉嚨聽上去是如此幹燥,讓人心疼憐惜:“公子仲佗向父親提出要娶我,父親縱然不願撕毀與衛國的姻親,但最後還是允諾了……”
在謊言裏摻雜一些真相會讓它聽上去像真的一樣,說着說着,一滴熱淚滾下臉頰,南子連忙去擦拭,同時用眼角觀察對方的表情。
“然後公子仲佗又得寸進尺,說要成爲執政……”
說到這裏,南子捕捉到皇瑗眼中閃過的一絲怒意,沒錯,這個人也是有弱點的,是人就會有弱點。雖然他想要的或許是真相,是想爲被弑殺的國君讨取公道,但南子會操縱自己的話語,帶着皇瑗拐到另一條路上,聽南子撒謊對皇瑗有好處,因爲他也不喜歡公子仲佗,無論是私交還是利益。
“再然後呢?”
南子的語速開始稍微變快:“父親有些不快,說這位置已經另擇賢能,于是公子仲佗大怒,聲稱商丘已經被他的兵卒掌控,父親允也得允,不允也得允。兩人起了争執,公子仲佗便突然把父親從高台上推下去了,之後他還……”
說着說着,她再度泣不成聲。
皇瑗已經被激怒了:“逆賊!他之後做了什麽?”
“他還想逼我作證說父親是失足跌落,說什麽讓我做宋國夫人,我不願,他便拔劍要殺我,就在此時,宮甲們進來了……”
南子說完後才擡頭真誠地看着皇瑗,她知道自己的眼睛很漂亮,許多男人都被這雙眼睛給迷倒,隻是不如樂靈子,樂靈子的眼睛看上去誠懇、純真,黑得像濃郁的夜,卻閃着無數迷人的星辰。
“公子仲佗真是大逆不道!活該被剁爲肉醬!”皇瑗的懷疑徹底消失了,他爲公子仲佗定了罪,将南子身份當成了無辜的孤女。
孤女卻對現下形勢關切異常:”大司寇,公子仲佗雖已伏罪,但他号稱在城内黨徒數千,萬一彼輩圍攻宮室,該如何是好?“
樂大心倒台了,宋公死了,公子仲佗也死了,現在商丘局面就皇瑗一人掌控,但數百宮甲群龍無首之下,居然隐隐聽起了南子号令。
皇瑗也知道現在的情況,他這個一向低調的六卿之末竟然成了商丘的第一人,頓時壓力山大:“我這就讓兵卒去掃清公子仲佗的逆黨,奪取各門……”
“聽聞叛軍在孟諸大敗,而司城樂氏、向氏分别從蒙門和揚門而來,不知大司寇要如何應對?”
“先前國君的命令是緊閉城門,休得放彼輩入城。”
南子卻搖頭道:“南子覺得這麽做不妥,忠貞之士爲了宋國社稷與叛軍苦戰兩月,如今局勢已定,卻被關在門外,難免會寒心。甚至會因爲不明城内局勢做出沖動之舉,大司寇難道想隔着城牆對他們解釋國君是如何死的麽?”
皇瑗頓時汗流浃背,現如今局勢微妙,搞不好,城外的人會以爲是他發動了弑君的政變呢!他先前還能抱着國君号令國人的大腿,現在卻獨木難支。
他雖然比較忠誠,但遇到這種站隊的大事卻是個無主見的,既然已經認定南子無辜,便願意與她商量:“那公女覺得應該怎麽做?”
“自然是打開城門,邀他們進來掃逆。”
“開哪座門?”
南子想都不用想便說道:“自然是蒙門!”她解釋道:“不開揚門,是因爲向氏帶着吳國人,吳人在楚國做下的禽獸事,大司寇應該有所耳聞,我看向氏也沒安什麽好心,左師向巢對執政之位志在必得。反之,司城樂氏與皇氏同爲戴族,一貫忠于國君,魯國的趙小司寇也是宋國友鄰,下妾有孝在身不好離宮,還望大司寇能去迎接!”
她一邊慫恿皇瑗開蒙門,心中則暗暗想道:“隻要趙子泰和樂氏能進城,我便安全了!”
這時候,南子心裏倒還沒太大的野心,隻是想要脫險,僅此而已……
……
“蒙門開了,蒙門開了!”
商丘城一日之内連續發生兩次大的火拼,還傳出了國君身死的消息,民衆手足無措之下,見蒙門大開,頓時湧了出來!
趙無恤等人逼近商丘,遇到的就是這種情況。
若是和平時期,傍晚時分的商丘正是熱鬧之時,從田間歸家的外郭百姓或由遠路而來的外地士人、商賈,往往會把蒙門得水洩不通。而當下,門内外依然熱鬧,卻是從城中、郭中逃出的商丘吏民。
宋人出城本是避亂的,剛露頭就發現有趙無恤這一支三千人的兵馬急進,無不倉皇躲避。
趙無恤倒也果斷:“漆萬!你帶些宋國籍的武卒去清道,萬不得已休要傷人!”
其實也用不着怎麽清道,看到這麽幾千步騎甲士突然行至,蒙門内外的民衆早就驚亂不已,出了門的四散而逃,沒過門的又紛紛逃了回去。漆萬帶人過去隻不過略微吆喝了幾句,便将之悉數驅走,空出了寬闊的大門來。
守門的兵士又回來了,也不知道是哪家勢力的,他們都在樓上小心翼翼地望着,竟無一人過問。趙無恤率帶三千兵卒穿過蒙門,進入了商丘城北的郭區。
這局面透着詭異,但商丘城内再度劇變是不争的事實,趙無恤猜不透,也隻能向四面派出斥候,讓前鋒小心謹慎,後隊迅速入門,然後接管城防。
通往宋宮的路上,商丘城内僅存的卿士皇瑗在此等候,雙方報明身份相互接觸後,他尋到了趙無恤和樂溷的馬車,含着淚說道:“敝邑不幸,叛臣構亂,以至于國君被弑,山陵崩塌,皇瑗迎接來遲,還望大司城和趙小司寇見諒!”
“國君崩了?”樂溷倒是從未對宋公有什麽不臣的想法,聞言頓時翻身下車,陪皇瑗哭了起來。
“宋公死了?”趙無恤心中暗驚,這結果還真是出乎意料,自己才動了殺心,他居然就死了?
“怎麽就死了?”最郁悶的當屬柳下跖,他受趙無恤所托,鼓足了勇氣和信心,摩拳擦掌準備進商丘幹一樁大事,結果目标卻搶先被人幹掉了,究竟是誰搶了乃公的活!
且不提商丘城内一片悲戚,就說楊柳夾道的揚門處,吳國太子夫差眼見幾裏開外的趙無恤率軍順順利利、通通暢暢地從蒙門開了進去,自己則在高大的揚門外吃了道閉門羹,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不由暴跳如雷……
“宋人辱我太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