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像條狗,一條待宰的老狗……”南子站在桐宮樓閣上往下看,竟然産生了一絲憐憫。
宋人好食狗肉,尤其是豐邑、沛邑一帶最爲出名,商丘市肆裏滿是來自那兩處的狗屠,南子年少時經過東市,曾捂住眼睛偷看過一會兒。樂大心,這個控制宋國朝政十餘年,裝病欺騙了她,又在立秋日時發動政變,囚禁國君的赢家,竟也有今天。
回憶這兩天發生的事,南子恍如隔世。
大概是今日淩晨,鄭、衛、公子地、公子辰聯軍在孟諸大敗的消息傳入商丘,衛人全軍覆沒,鄭軍西逃,兩位公子不知所蹤。這消息震驚商丘,南子還來不及爲趙無恤欣喜,城内卻立刻引發了一場新政變。
戍守宋宮的皇氏族兵和宮甲在宋公指令下突然殺出宮去,宣布樂大心爲脅迫國君的叛黨,号召國人驅逐之。原本樂大心留了三千人留守商丘,其中一半的兵力在公子仲佗、公子石彄手中,他們與忠于宋公的國人在巷中交戰,勝負不過是五五之分。
然而到了早間,事情再生異變,也不知道宋公是如何說動公子仲佗的,他居然殺了弟弟石彄,強行奪取兵符,随後倒向宋公一派。樂大心一黨頓時潰敗,丢失了各個城門,樂大心本人也在家中被擒獲。
然而便是遊街示衆,樂大心受盡了恥辱,一代名卿威風掃地,宋公得以報償強忍了十餘年的怨氣。
如今宋公正忙着和公子仲佗等人追剿城内的叛黨殘餘,這是一場泯滅人情的清掃,宋公要求“除惡必盡”,于是樂大心和三個公子的家眷統統被斬于東市。那一帶血流成河,哭号生響徹商丘,南子在桐宮樓台上也能隐隐聽到。宋公特地留下了樂大心目睹這一幕作爲報複,現如今老卿士已經身心俱死,被套上枷鎖扔在桐宮空地上奄奄一息。
青蠅在繞着樂大心佝偻蜷縮的身體飛舞,南子終于看不下去了:“我要下去看看他……”
身後的宮甲、傅姆們不爲所動,他們寸步不讓,在宋公對南子攤牌後,南子終于能自由在桐宮内走動,但身邊依然有無數人監視。
見指揮不動這些人,南子隻能兩眼含着淚說道:“那我讓人給他送一口水下去總可以罷?他作惡再多,畢竟也是宋國正卿,落得如此下場已經夠凄涼了。”
南子的淚目是無人能抵擋的,宮甲和傅姆們商量了下,同意讓南子的貼身女婢給樂大心送去一甕清水。
那女婢抱着水甕戰戰兢兢地走過去,當她的影子爲樂大心遮住陽光後,看上去像是死了似的樂大心才微微動了動。
女婢說明來意,并服侍他起身喝水,南子能看出來,樂大心那雙下有血痕的眼睛朝自己的方向看了看——據說宋公親自斬下樂大心二子頭顱,再扔到他懷裏,老卿士血淚滿面,最後哭瞎了眼。
南子還看到樂大心似乎點了點頭,又張口說了句什麽。
“他對你說了什麽?”等女婢回來後,南子緊緊捏住她的手腕,追問道。
“他說……”那女婢是南子宮室裏的親信,在南子苦苦哀求下宋公才允許她來服侍。她小心地避讓着那些監視者,小聲說道:“他說,兔死狐悲,公女見老朽如此模樣,恐怕是物傷其類吧,他還說……”
“還有什麽,統統說出來!”
女婢聲音越來越小:“還說公女若不早作打算,他的今日,就是公女的明日!”
……
午後,老卿士終于被拖走了,他将在宋國宮門前受罪殘酷的五馬分屍之刑。南子不能出桐宮,又唆使一個婢女去觀看,事後婢女吐得稀裏嘩啦,面色慘白,說樂大心臨死前一直在詛咒宋公無德,詛咒公子仲佗弑殺親弟,必不得好死。
南子對此不以爲然:“隻是臨死前的不甘而已。”
但對樂大心在桐宮裏說的那句話,南子卻琢磨了許久,直到一個時辰後,宋公帶着公子仲佗莅臨桐宮時,她才算恍然大悟。
經曆了早間的血腥殘暴後,宋公似乎恢複了往日的寬厚仁德,重掌商丘大權的他紅光滿面,一進來就對南子露出了久違的笑意。
“這兩日住的可還舒适?”
南子屈身見禮:“再舒适不過,南子很知足。”舒适的仿佛能淹死人的溫水,也許下一刻就會變成煮爛皮肉的沸水……
“也見過你的叔父仲佗,他可是此番平定叛黨的大功臣!”
宋公一邊說着,一邊親密地讓公子仲佗上前,他是個身材矮小的中年人,高不過六尺,而且相貌醜陋,背還有點微駝,在宋公幾個弟弟裏最不起眼,最爲拘謹,也是南子最看不起的人。
在你收買下,弑殺了弟弟的功臣麽?
但南子連忙再度行禮,聲音恭敬親昵:“叔父……”
“豈敢,月餘不見侄女,真是如隔三秋啊……”
仲佗還禮,一對醜陋的小眼睛色眯眯地盯着南子的胸襟看,這讓南子羞怒不已。她當然知道整個宋國上下,除了樂大心外,幾乎所有人都在觊觎她,但他們一般會收斂**,裝成謙謙君子,也唯有仲佗如此下作直白,換了往日,他怎敢如此?
落地鳳凰不如雞,南子恍然覺得,樂大心的話不錯,自己現在,也變成刀俎上的魚肉了。
更可悲的是,自家父親就是操刀割肉者……
果然,宋公在誇了仲佗一番後意味深長地說道:“從今以後,仲佗就不單單是公子了,他将作爲宋國太子,寡人百年之後,就由他來繼承君位!”
南子有些驚訝,也明白了仲佗爲何要突然反水,捅了樂大心一劍。誰能料到,其餘三個公子死的死,逃的逃,最後就剩下了他尚存,而且竟被宋公許以太子之位……
宋公笑吟吟地看着女兒和弟弟,不知在起什麽心思,他随即讓他們随他登上桐宮的高台,一路上南子都覺得身後的仲佗在緊緊盯着自己的裙裾,眼神露骨而充滿**,讓她極不舒服。
後面的門被緊緊關上,這裏隻剩下三人,樓台高十餘丈,是宋城的最高點,站在此處遠眺,不僅可以俯瞰大殿、黃堂和三重宮門。還能看到東北方的蒙門,那兒城門緊閉,戒備森嚴,似乎有幾輛車馬在外叩門。
宋公指着蒙門位置,突然對南子說道:“你可知道,我得知消息,趙無恤和司城樂氏已經大獲全勝,正要從那裏來。”
南子又驚又喜,但宋公又指了指正東的揚門:“還有從東面趕來的吳人和向氏兄弟,他們也想從此處進城。”
宋公咬牙切齒,狠狠敲擊欄杆,吓了南子一跳:“這兩家都尋到了外援,但彼輩想竊取宋國朝政的陰謀,絕不可能得逞!因爲寡人還在,而且也立了新太子!”
他瞧了瞧急不可耐的弟弟,仲佗手裏還有千餘人,是宋公的重要憑借,他需要仲佗助他守住商丘,不要讓城外發兵叩門的亂臣賊子和外國幹涉者們進來。隻要入了冬,趙無恤和吳國人自然得退走,司城樂氏和向氏也隻剩臣服一途。
宋公突然望着桐樹歎氣道:“如今公室近支零落,剩下的人不多了。”
桐宮内的桐樹葉子越發枯黃,一陣秋風過來就能吹落一大片,南子知道宋公的心情又不佳起來,讷讷不敢再言。
“寡人思索良久,欲取消你與衛侯的婚事……”宋公的開恩并沒讓南子欣喜幾分,當知道自己在父親心中隻是一個利益交換的工具後,她早已對未來死了心,沒有更壞,隻有最壞。
宋公突然将南子和仲佗的手放到了一起,仲佗的手潮濕而冰冷,粗短的手指還在肆意亂捏南子手心的軟肉,這讓南子難受不已,委屈至極,卻隻能忍着淚不讓它們滴落。
事到如今,她唯一的指望趙無恤還能破城而入麽?自己接下來隻能閉目接受命運的戲弄?
果然,宋公接着說道:“姬、姜講究同姓不婚,他們的史官說什麽男女同姓,其生不蕃,似乎言之鑿鑿,其實不然。殷商的婚配與周人向來不同,吾等乃天命玄鳥的子嗣,血脈來自天帝,爲了讓天帝血脈純正,不嫌一姓之婚,婦好嫁于武丁,振興邦國,帝乙等也常娶侄女爲夫人。故寡人想做主,将你嫁于你的叔父仲佗……”
……
聽完這句話後,南子心裏一片冰寒。
其實那一日宋公召見她,将她重重推倒在菊花從中責罵,就已經将話說得很明白了:“你不想嫁給衛侯?那好,那寡人便爲你換一門婚事好了,隻要能爲孤謀利,寡人完全可以和齊襄公對待庒姜一樣,讓你被子侄所蒸,被兄弟所報亦無所謂!”
比如最不堪的叔父仲佗……也許他也隻是一個臨時的許婚者,爲了讓此人盡忠竭力爲宋公守城而已。或許等他沒用了,宋公就會再爲南子換一個夫婿,或許是吳國太子夫差,或許是趙無恤,或許是任何人。
人盡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是這意思吧?隻要能爲宋公的權勢和地位穩固做出貢獻,他能将南子嫁給任何人。
南子發現自己徹底落入了牢籠裏。
桐宮對于她是一個鳥籠,而整個商丘、宋國,乃至于這世上的女德又何嘗不是?
南子的不甘沒有化作淚水,卻變成了微笑,她仿佛接受了父命,欣喜地握着叔父仲佗的手。
“南子多謝君父許婚,南子仰慕叔父多時,日後定能形影不離,生則同衾,死則同穴。等父親百年之後,南子也将作爲宋公夫人留在宋國,沒有什麽比這更好的了。”
仲佗得到了美人芳心大喜過望,恨不能今夜就完婚同榻,宋公也老懷大慰,有南子拴住仲佗,商丘應該能保住,自己的地位和性命也能保住,這個沒用的女兒終于有了那麽一點用處,沒用白白生養她。
南子突然羞澀起來,對宋公撒嬌道:“南子待嫁閨中多年,如今終于要嫁人了,不能再****侍奉父親膝下,父親可否像年幼時那樣,再抱南子一次?”
宋公一愣,還不等他有所反應,南子已經像一隻歸巢的小鵲般撲了上來,鑽到了他生硬僵直的臂膀裏。
好冷……
在緊緊抱住自家父親的那一刻,南子感到了一陣寒意,好冷。
年幼時的父親懷抱是充滿暖意的,就像陽春三月的泗水一般。
可現如今,卻像是沒有一絲親情,隻剩下了利用與算計,冷徹骨髓,比季秋的雨還要冷。
一夜秋雨一夜寒,父女之情凍結殆盡。
她嘴裏呢喃着一些小時候的事情,牢牢吸引着宋公的注意力,她仿佛在擁着自家父親旋舞,直到走近高台上沒有欄杆的位置,卻急促地掙脫懷抱,将他用力向前一推!
宋公身形臃腫,沒有什麽力量,猝不及防之下踉跄後退,鞋履在光滑的高台地闆上打滑!
宋公滿面驚恐,他已經失去了平衡,扭曲的手想要伸朝前抓住害他的女兒,但南子卻俯身閃過,再度在他腿上踢了一腳。
“南子,你!!!!”
宋公的憤怒化爲尖叫,他跌下了十丈高台,而台下,是還留有樂大心血迹的青石闆!
片刻後,一聲沉悶的巨響,慘叫戛然而止,整個桐宮都被轟動了,台下的寺人和女婢們驚呼連連。
秋風又開始吹了,高台上寒意逼人,不用低頭就知道結果的南子披頭散發,掩着嘴不知是在哭還是在笑。被囚禁期間,她曾無數次俯瞰高台之下,想象自己跳下去自殺身亡的場景,宋公是頭朝下的,他必死無疑。
從剛才起,公子仲佗被眼前的驚變吓得呆若木雞,其樂融融的父女之情突然化爲弑君慘劇,他擡起了顫抖的手指,指着自己的侄女,自己的未婚妻子道:“你……你弑父,弑君!
南子擡眼看着失措的仲佗,他不是枭雄,隻是這場宋國大戲裏的跳梁倡優。她安慰自己道:“沒錯,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南子此生絕不任人拿捏!”
高台門外的宮甲們則在大聲叫喊,用兵器猛烈撞門,南子知道公子仲佗的手下都在桐宮之外,他在裏面沒有什麽力量。
她猛地起身,乘着公子仲佗呆立的瞬間,連撲帶跑地過去取下了門闩,醞釀已久的眼淚滴落。面對驚愕的宮甲,南子渾身顫抖,像一隻失去了父親的雛鳥,她悲痛欲絕,對黑壓壓的衛士們哭訴道:
“是公子仲佗,是他将國君推下高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