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虎啊陽虎,你還是放不下過去,臨走了,還是想在我心裏插下一根刺麽?要知道,猜忌比利劍更傷人。
“先生所說之事,我知之,勿須操心。今日相别先生贈我良言,來而不往非禮也,我也送先生一席話吧。”
贈言?陽虎收起了失望,豎起耳朵細聽。
無恤湊近了陽虎的耳朵道:“先生休要以爲離開了齊魯,世人便不認識你了。先生前年伐鄭,在匡城大肆殺戮,鄭人對先生恨之入骨,據說一見到身量高大的人就會把他當成先生圍住毆打;先生回來時又不向衛國借道,衛侯暴怒,幾乎就讓彌子瑕率軍追逐。此外秦、周、宋、楚、吳,諸侯卿大夫們誰不知道魯國曾有個以陪臣執國命的陽虎?所以先生去晉國後也要好自爲之,千萬不能暴露了身份,到時候就無處可逃了……”
他笑得意味深長:“此所謂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陽虎聞言,臉色微變,心驚不已。
他的名聲在諸侯間已經壞透了,當年慶封還能投奔吳國,可他在魯國的作爲卻被貴族們憤恨,根本不可能有人能收容他。
除了招賢不問出身、德行的趙氏!
他毀容吞炭,除了想博得趙鞅信任外,不就是不想讓人看破自己的身份麽?
兩人曾互爲敵手,如今也是極爲了解對方的“知己”了。
看透不要緊,有些事卻不能說出來。
趙無恤這話裏有話:你或許是帶着看熱鬧的心态來揣測我,我現在還能容着你。可千萬别忘了,誰是主人,誰是下臣,除了趙氏,你無處可去?你我現在的關系已經不同了,最好打心裏放敬重些!
陽虎疤臉上陰晴不定,最後認輸般垂首:“謝君子贈言,仆臣謹記在心。”
看似親密的耳語,旁人根本不知道剛才他們又進行了一場交鋒,一下子便分出了君臣之别。
隻見趙無恤也不下馬,朝那位“烏有先生”一點頭後,一晃馬辔,疾馳而走的馬蹄便踏着青苔向東返回。
接下來,他還有另一場送别要去赴呢!
……
吳國使節團從五六月時便開始北上中原,途經數國,還卷入了晉齊戰争。在棘津協助趙鞅順利奪取渡口後,他們便請求随軍行動,一方面請盟友保護自己安全,另一方面也就近觀察齊晉的戰事,窺探這些中夏人的軍事裝備和戰法。
因爲他們的大王阖闾,乃至于太子夫差,都有北觀中原的志向!
在趙鞅于綿上閱兵出發時,專伯魚還對晉人軍陣露出了一絲不屑,在孫武子的調教下,吳人的兇悍配合着無敵的方陣,已經越來越有模有樣了。
來到魯衛侯,趙鞅用傅叟、張孟談之策,故意以減竈計示敵以弱,一路裝作敗退,對此專伯魚更是鄙夷至極。
“就這麽一路跑跑跑,就能打赢齊人?”專伯魚抽抽着滿是鼻涕的蒜頭鼻不屑一顧。
你别說,最後還真赢了。
趙無恤輕騎奔逐逆轉了戰局,專伯魚親眼見到的雪原一戰更是讓他瞠目結舌。
“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怒而撓之,卑而驕之,佚而勞之,親而離之。攻其無備,出其不意……”
專伯魚在孫武的尺子下,雖然無法領會兵法的奧妙,但這段話卻記得牢牢的,他不能活學活用,卻也會把理論套在趙軍的戰略上,竟然無比切合!
他心中疑惑不已:“趙無恤又沒學過孫武子的兵法,怎麽會運用得如此巧妙?”
“亦或是天下善用兵者,其兵勢都有共通之處?”
非但如此,這些晉人居然還能在冰冷的雪地上作戰,而趙無恤率領的輕騎也是孫武子不曾叙述過的新鮮兵種,這些都讓專伯魚眼界大開。
可惜他沒功夫去消化這一戰的信息了,之後沒幾天,作爲一個沒經曆過北方寒氣的吳人,作爲吃慣了飯稻羹魚的南方土著,專伯魚染上了傷寒,奄奄一息。
經曆了一個月生不如死的衰弱和病痛後,今天,站在濮水之畔,專伯魚眯眼感受着和熙春日陽光,他感覺自己的生命再度回歸了。
就是嘛,他的生命是雷澤邊上炭烤的炙魚,是祭祀水神時雙手緊握的船槳,是戰陣上锵锵敲擊的鳴金聲(吳國人作戰與中原相反,鳴金則進,擊鼓則退)。他的生命是手握魚腸劍,跳着奔放的吳地戰舞乘車迎敵,青黑色的花紋在面孔和手臂上反射着陽光。
才不是在天寒地凍的北國,窩在被褥裏等死。
所以他對趙無恤還是十分感激的,臨别他行了一個重重的禮:“伯魚之命是司寇讓醫吏救下的,吳人信諾,大恩必有所報!”
趙無恤待這位南方勇士還是十分禮遇的,于是他笑着問道:“伯魚若反吳國,将如何回報我?”
專鲫想了一會,卻先不答話,而是拉着旁邊的言偃耳語詢問了一番,才回應道:“若伯魚得反吳國,他日晉吳治兵,遇於中原,我爲大王先鋒,當辟君三舍!”
……
晉吳治兵?遇於中原?退避三舍?
都什麽跟什麽啊!
此言既出,四周一片寂靜,趙無恤這邊的屬吏們面面相觑,正在和屈無忌閑聊的邢敖張大了嘴巴。
中原人交際講究引經據典,斷章取義,都要切合氛圍才行,可專鲫方才那句話,完全就不對味啊!
如今晉國與吳國是共同對付楚、齊的同盟,之前一直合作愉快,利益的分割也沒太大沖突,怎麽突然間就說起兩國交兵的事情來了?
吳國人也很是尴尬,言偃暗道不好,他前幾日陪着吳國行人去了趟魯城,卻覺得周公之國許多地方都衰敗崩壞了,除了孔子及其弟子外并無甚出奇之處。最後還是轉回了西魯,想要在無恤的地盤上停個一年半載,學周諀數字,再到孔子門下誦詩書禮樂。
所以他今天并不在被送别之列,專鲫剛才問他關于晉文公回答楚成王”退避三舍“的事情時也沒在意,随口就告訴他了。孰料這個莽撞的大嘴巴就這麽直刺刺地說出來,連忙狠狠踩了他一腳。
果然,吳國行人屈無忌怒斥道:“晉吳方睦,伯魚休得亂言!”
他又笑着對趙無恤解釋道:“子泰切勿誤會,此乃武夫一時失言。”
無恤表示理解,但他心裏想的卻是,專伯魚的這句失言倒是不幸言中了,這的确是未來将發生的事情。
他沒記錯的話,在曆史上,當今的老吳王阖闾沒幾年好活了。吳國現在的策略是伐楚越,然後北上争霸,但這個戰略被推遲了許多年,因爲阖闾是被越王勾踐幹掉的!
他的兒子夫差則走上了和勾踐相愛相殺的命運,這段故事家喻戶曉,就不用一一贅述了。
總之,新吳王夫差最後還是實現了北上的夙願,和晉國,和日後名爲晉卿,實專晉權的趙鞅一争伯長的!
無恤雖然已經對中原的局勢和人物命運産生了一定蝴蝶效應,但應該還沒波及到數千裏外的吳越去。随着天下局勢的發展,晉吳這對南北的好盟友遲早會有分手交鋒于中原的一天。
屆時,魯、宋首當其沖!
但那是十年,二十年後的事情了,現如今,至少趙無恤和這些吳國人的關系不錯,尤其是跟大舅哥屈無忌,在姻親的名義下,還有不少雙赢的交易有待完成。
兩人親密得像一家人,在行船前依依惜别,吳國人此次将直接去徐地,從季子挂劍處直接回顧姑蘇大城,完成這趟漫長的出使。
無恤親密地說道:“邢敖去吳,而子遊(言偃)留在西魯,作爲兩邊的接應和翻譯。入夏前,我會讓子貢派人去吳國走一趟,運去各種式樣花紋的瓷器,還有魯曹宋的絲帛,這些都是吳國的卿大夫們喜歡的東西,對了,還有紙張。”
屈無忌也是個精明之人,他搖頭拒絕道:“紙張就算了,吳地蠻越雜處之地,爲吏者裏能通鳥篆者寥寥,這等書寫之物實在是用不上,頂多讓人瞧個新鮮而已。”
對此無恤十分遺憾,質量上好的紙張也是種奢侈品,是他期望出口創收的拳頭産品啊。到時候還能不斷将中原文化向南傳輸,将斷發文身的吳國華夏化,是長期戰略的重要武器。
他心裏想着,無論如何,自己得爲已經開始在魯、曹、宋、晉都城處流行開來的紙張,在南方也找個财大氣粗的大賣家。不就是忽悠人買無用之物麽?應付過無數登門推銷員的趙無恤便有樣學樣,一個後世耳熟能詳的寓言從腦子裏冒了出來。
跟着子貢耳渲目染,他的言辭之術也有進步,于是便學着遊說之士的開場白哈哈大笑,在成功吸引了屈無忌的疑惑後才說道:“舅兄此言差矣,且聽我說一個故事……昔魯人有善織屦者,其妻善織缟,而欲徙于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