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句大夫不救災疫,偏信鬼巫之言,以活人祭祀淫神,已經犯了禮法的大忌!何況他還試圖阻撓醫扁鵲救人,于是便被憤怒的國人驅逐,我隻是在毫社主持了公議而已,當日之事有萬人見證,小子已經在信中說過一遍,莫非還不夠明白?那便再複述一遍好了,《尚書》有雲……”
“且慢!”
孔子輕咳一聲,制止了趙無恤的話:“小司寇信中所言極其精彩,丘觀摩數遍,甚至都能全文背誦下來。始作俑者其無後乎?何況人祭,我已經向君上請求,明文在魯國制止活人祭祀這種夷禮。”
“要在全魯禁止用人祭祀!?”不單趙無恤,在場衆人都有些吃驚。
孔子捋着卷須道:“然,說來慚愧,這本應該是周公之國理所應當的事情,吾等卻隻能在事後見兔放犬,希望還爲時不晚罷。”
季孫斯臉色微微抽搐,魯國素來不提倡用人祭祀,雖然以前各地總有些大夫受夷人遺風影響偷偷實行。可要論公開祭祀,還是他父親季平子二十年前亂來惹的鍋,孔子想明文禁止這愈演愈烈的雜俗,雖然不少人會偷偷抱怨,但卻沒人敢出面說半個不字。
畢竟輿情洶洶,誰都承受不了。
問題在于如此一來,國君又多了一項“仁政”:在孔子的幫助下,魯侯近來日益強勢,利用三桓無法統一态度,已經收回了不少權力。但現如今季孫斯也顧不上阋于牆,因爲他們自己的無膽,隻有孔子敢于站在場内與趙氏父子争辯,爲魯國争取權益,他說什麽做什麽,也隻能聽之任之了。
無恤啞然于孔子的果斷,禁止人祭,這又是一項變被動爲主動的妙招。他本來想在近期内建議魯侯推行,在魯國收庶民之心用的,卻被孔子搶了先,這位至聖先師有時候冥頑不化,有時候卻難纏得緊,真心不能小觑啊。
卻聽孔子繼續進攻道:“故,此事的确是須句大夫有違周禮在先,但他是魯國公族,又是與小司寇位次相當的中大夫,本應上報三卿和君上處置才是。小司寇卻自作主張侮辱他,實在是有失斯文。”
趙無恤顧不上想自己與孔丘的關系,更顧不上瞻前顧後,幸好他家臣中的孔門弟子都不在場,避免了尴尬,于是便故作慚愧地羞澀一笑:“夫子教訓的是,小子少年狂妄,須句大夫殺了我派去幫忙救疫的傳人,一時惱怒才做下了此事……”
孔子見無恤突然軟了下來,松了口氣,正要習慣性地繼續說教一二,孰料!
“但我卻不後悔!”
趙無恤慨然言之:“須句大夫殺司寇使節者,已經視魯國禮法爲無物,視我趙氏威儀爲無物,犯趙氏者,雖貴必責,他理當受此驅逐。而且在暴虐的主君離去後,須句兩萬餘民衆得到了靈鵲的救治,如今疫病已經停止蔓延,不久便能痊愈,夫子不認爲這是好事?”
趙無恤這是一再申明,自己在道義上是正确的!
孔丘明知如此,但他站在魯侯、魯國利益這邊,卻得維護住秩序的尊嚴!
一聲細微不可察覺的歎息後:“這是小君子之德,但如何善後還得考慮一番。”
趙無恤看了趙鞅一眼,心裏也蔚然歎氣,與孔子正面争論,這不是他希望解決事情的最好方式。但卻是趙鞅中意的方式,如今隻能跟孔子說聲對不住了,他趙氏之子的身份,也決定了今日的立場!
就在這時,早就不耐煩的趙鞅卻突然開口了,威脅之意十足:“那便說說善後之事,餘雖然于魯國是外人,但須句在齊魯之間,位置重要,關系到晉齊的全局,那餘便直言罷,須句大夫是絕對不能回歸的!”
孔丘剛剛和兒子戰成平手,做爹的卻又親自登場,不由感覺口幹舌燥:“爲何?”
“試問誰家沒有親人死于疫病?這份罪過,現如今已經歸到須句大夫頭上了。他當時在趙兵維持秩序下才得以全身而走,若是強行回歸,要帶多少人才能攔住兩萬人的惱怒?到時候民憤如洶洶決堤的洪水,沒了趙兵維持,大宗伯能保證須句大夫的安全?須句一亂,便可能導緻齊人再度入寇,誰能擔當此責任?更重要的是……”
趙鞅直接拍了案幾:“須句大夫曾售糧于齊人,壞我兒堅壁清野之策,若是在晉國,早已被戮殺于宗廟了,餘身爲禦敵的中軍佐,決不能容此人再回須句!”
季孫斯和叔孫州仇吓得夠嗆,連忙站出來請罪,朝孔子連連使眼色,讓他不要再糾纏此事了,一切等趙卿離開後再說不遲!
孔子卻淡然道:“丘身爲大宗伯,也有權管理公族失禮之罪,已經上言請君上解除他邑大夫之職,自然不會回歸須句。但列國自有分疆,田畝自有阡陌,卿大夫的領域也有界限,今日要商議的,是趙氏之兵在疫病消失後何時離開,新的大夫好去上任。”
趙鞅眉頭大皺:“新的須句大夫?吾子爲魯國奔波半年,平盜寇,敗齊軍,救疫病,如此大功,不應将須句作爲封賞?”
“敝國邊邑的戎事關系到晉國,故中軍佐出言幹涉也并無不可,但任命邑大夫之事乃魯國内政,還望中軍佐不要多言。”
趙鞅大怒,但孔丘這話不卑不亢,竟愣是挑不出什麽毛病來。
趙無恤連忙上前輕聲安撫趙鞅,且聽孔子接下來會怎麽說。
如此一來,又輪到自己上場了。
卻見孔子先言賞後言其他:“小司寇有大功,但賞罰出于君上,而不是由臣下任意選擇。當年武王伐商,周公定四方,姬姜的宗子們誰不想留在西土?亦或是去一處膏腴之地享福,但封邦建國之時,還不是一一聽命,散居天下?今日亦然,君上已經決意将小司寇從中大夫卓拔爲上大夫,可參預朝政,并賜郿地爲領邑!”
……
郿邑?
郿邑現在是無大夫之地,郿宰直屬于魯侯,但魯侯的權勢從來出不了公宮,這隻是個空名而已。如今趙無恤的觸須已經擴展到了須句,更近的郿邑自然不在話下,作爲西魯最上道的邑之一,郿宰早就偷偷向他委質效忠了,還需要等魯侯來封?
但在衆目睽睽之下,無恤隻能下拜接過孔子這時候才拿出的冊書,心裏卻思量開了。
不是他得隴望蜀,而是郿邑本就在手中,魯侯隻是承認一個名義而已。何況郿邑城小民寡,不及須句的三分之一,地理位置也沒有須句重要,一旦缺失,無法達到無恤想将西魯北境連成一條防線的目的。
這次反擊齊國之所以大獲成功,一半是謀略得當,一半卻純粹是出于僥幸。若是趙鞅帶着主力離開,趙無恤短時間内無法整合出足夠的戰力,隻需要陳氏帶着族兵來觀光一番,隻要齊人謹慎一些,西魯依然難以抵禦。
頭上懸着一把利劍,所以趙無恤也顧不上吃相難看不難看了!
“那麽,敢問新的須句大夫是誰?郿邑與須句相鄰,小子日後得與之好好相處才行。”
他心裏冷笑,一個大夫是驅逐,兩個大夫也是驅逐,新的大夫若是不能按照無恤的意思來,也趕跑就是了!他的割發代祭可不是爲了做一個老好人的,這件事給須句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無恤已經在他們之間建立了威信,當民心握在手中時,輕易的煽動便可以掀起驚濤駭浪!
卻見孔子再次露出了後世畫像上的那種笑,讓你感覺這老頭有趣得緊,親切無比,卻又不能不肅然起敬。
“是中大夫柳下季!”
……
“終究還是棋輸一着啊。”在聽到柳下季之名時,趙無恤閉上了眼睛,在心裏默默歎息了一聲。
一般的大夫,甚至于公族來,趙無恤都有把握煽動已經認準他這個”賢司寇“的須句民衆再來場國人暴動。
但惟獨柳下季不行。
且不說趙無恤與這位真正的老好人關系不錯,他還是魯國内名聲僅次于孔丘的士大夫,先祖柳下惠的德行遺澤流傳至今,若是哪個領邑的民衆遇到了他,隻有拍手稱快一途,無恤至多能慫恿那些輕俠惡少年幹些下作之事趕走他。
但那樣一來,手段難免太過不堪,一旦暴露影響在魯國民衆心中的名聲。何況他已經認定,盜跖與柳下季兄弟情誼還在,說不準那個湖澤大盜一怒之下又掉轉頭反了,得不償失。
總之,柳下季若來,無恤于情于理,不能對他做太過分的事情。
今天的孔夫子大概是全力以赴了,各種表現令人贊歎不已,居然出了這麽一個妙招。
他在無奈之餘,卻也充滿了鬥志。
這種感覺許久未有了,上一次,或許是在新绛的大射禮上聽聞知瑤之名後吧,孰料還沒能和這個一生之敵見面,就出奔到了魯國。
可他在這裏的經曆也精彩無比!
陽虎,盜跖,齊侯,陳氏……
還有之前以爲,或許能和平相處,談笑風生的孔子……
不知不覺,趙無恤對孔子的态度,從身處晉國的遙不可及,對這位曆史上”聖人“的瞻前顧後;初見時如沐春風,卻也無法擺脫前世觀念所左右。
直到現如今,無恤與孔丘站在場中,雖然個頭沒他高,可心卻想一争高下……
他暗暗想道:“恰逢春秋戰國之世,就是要與這些影響華夏千百年的先賢交鋒,才能顯得出快意罷……”
因爲,他也不是沒有反擊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