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言偃帶着趙無恤進入臨時分隔開的居室後,他便發現蓋着厚厚被褥的床榻之上,專鲫臉上又多了新的痛苦痕迹。眼下,他臉色紅暈,嘴唇幹涸,竟連話也不說了,趙無恤遠遠地呼喚“伯魚?”得到的也隻是一聲咕哝,過了一會,連咕哝都沒了。
前來診治的扁鵲之徒子豹一臉凝重,在趙無恤詢問病情時大搖其頭:“從霜降以後,至春分以前,凡有觸冒霜露,體中寒即病者,謂之傷寒也。九月十月寒氣尚微,爲病則輕。十一月十二月寒冽已嚴,爲病則重。專大夫的病症來得突然,發作極其猛烈,一日之内居然衰弱到如此程度,是最難診治的那種。”
吳國行人屈無忌喃喃地說道:“這麽說,是沒救了?”
子豹垂首道:“隻能盡人事,安天命。”
趙無恤發現他戴着厚厚的口罩和葛麻布衣,診脈時隻以絲線纏繞專鲫手腕,這家夥是扁鵲之徒裏最怕死的,而不怕死的子越也染了疫病,如今隻剩下子陽在陪着扁鵲,還有一批勇敢的疾醫出入隔離區,無恤縱然厭惡子豹的怯懦,在這邊卻不得不依靠他。
危難見人心,闆蕩識忠良,誠哉斯言。
屈無忌知道若是讓吳國太子的親信,乃至于吳王視若義子的專鲫死于外國,他回國後恐怕要受責難,但此事保自己的小命要緊。
于是他歎了口氣,擺了擺手:“那還是将他快快送到隔離的裏闾中去罷。”
他這意思,是想讓專鲫自生自滅了。
言偃也對疫病十分畏懼,十年前吳國都城爆發瘧疾,被吳王親手放棄,沉入沼澤的生命不在少數,言偃的父母便是在那時候殒命的,孰料此番北上又遇上了這種情況。
其實并不奇怪,傷寒傳染的重點一是多病體弱者,二就是遠道而來,水土不服者。這在趙兵們身上還不明顯,晉國和齊魯差距并不大,但從南方潮濕悶熱之地來的吳國人可就受不了了。
專鲫之前在晉國便三天兩頭染上小病,所以這個鐵打的漢子才一夜之間被病魔削減成了這般模樣,面對屈無忌的決定,和伯魚縱然理念不合,卻關系不錯的言偃隻能歎着氣,别過臉去不看專鲫。
眼見這位吳國勇士的命運就此決定了,但趙無恤卻發話了:“按照規矩,疫病患者是一定要移到隔離的裏闾中去的,但我不會放棄伯魚,我會用最好的藥,最好的疾醫爲他診治!”
趙無恤知道現在的情形對專伯魚這樣的人來說,根本不是生命。他的生命是開懷大笑,是炭火上燒烤的炙魚,是雙腳下踩踏的隆隆戰車。他的生命是手握魚腸劍,跳着奔放的吳地戰舞乘車迎敵,青黑色的紋身在面孔和手臂上反射着陽光。
此人雖然大大咧咧,與趙無恤還有過些許沖突,但就算沖着他在陶丘遇刺時專鲫示警一事,無恤也會盡量保他活命!
他這個人,無論是瑕疵之怨,還是滴水之恩,都會一一相報!
……
屈無忌和言偃朝無恤道謝,但對治愈專鲫依然沒抱太大的希望。
其實,傷寒等疫病給屈無忌、秦邑大夫、子陽等士大夫階層造成的恐懼比給兵卒、庶民造成的還要大。
天地不仁,以萬物爲刍狗!在疫病面前,管你是王侯将相,還是庶民氓隸,它可不管你是“尊”是“卑”,一視同仁,隻要你傳染上就有喪命的危險。
誠然,士大夫們可以請醫延治,可按時下之醫療條件,能否治好卻也是五五之說。
趙無恤臨走時又囑咐再三,讓吳國人至少在這幾天裏,改掉喝涼水吃生食的壞習慣,改喝沸水,在無恤的宣傳下,這在秦邑已經是避疫常識了。
他不是神,雖然有後世的一些知識,卻也不能變出藥石來,更不能立刻不學自通,将後世治療傷寒溫病的知識統統背誦出來。他隻是一個有些許生活常識的普通人,以忐忑而不安的心态應對一切,如履薄冰。
如今趙無恤隻能指望一個人,絞盡腦汁将後世非典時期,防疫治疫的一些通用方法說出,供他參考。
扁鵲,還有後世治疫曾有奇效的古樸中醫,如今是阻止傷寒最大的指望了……
……
兩日之後,秦邑顯得越發蕭條,本着疏散人口的思路,趙無恤讓一些鄉裏民衆在族長和裏長的帶領下各自歸家,邑内人口更少了。
爆發的傷寒基本被控制在秦邑附近,偶有傳播到甄、廪丘、郿等處也被及時隔離了,但趙無恤還是靠着這“狼來了”引發的恐慌接管了各邑軍政,調撥郓城和廪丘趙兵前去軍管。而郵無正的五千偏師也謹慎地退回了濮南,固守此地,寒冬雨雪,無論是哪一方勢力,仗已經打不下去了。
但北面齊境的情況卻開始變糟,傷寒的源頭果然是凍餓不堪的齊卒,當齊侯被陳恒的援軍救出後,方至平陰,營中便出現了傷寒症狀患者。但齊人全都一心隻想歸家,隐瞞不報者有之,不以爲然者有之,于是乎,齊侯爲了安撫人心,解散了一批離家較近的齊卒,其餘人先行帶回臨淄再說。
這個錯誤讓齊侯後悔了好幾年。
短短半旬時間,傷寒症狀已經在平陰附近傳播開來,隔離和疏散已經不可能了,大規模的爆發隻是時間問題。據說齊侯也不得不讓高張停兵濟水以北,自己則跑回臨淄瑟瑟發抖。
不過趙無恤也顧不上幸災樂禍,因爲依靠他和扁鵲的合作,成功防止了疫病的向外擴散,但對于已經爆發病症的群體,卻依舊一籌莫展。傷寒,這畢竟是綿延千年,扁鵲、華佗、張仲景無數名醫耗盡心血研究治療的惡疾,縱然扁鵲有了“細蠱緻病說”這一理論利器輔助,又怎能一兩日就宣告破解?
所以從隔離區拉屍體出來的辎車卻越來越頻繁,亂葬崗上的墳堆也與日俱增,疾醫們對此一籌莫展,隻有扁鵲仍然帶着弟子在嘗試各種藥物。
當恐慌與日俱增時,某種聲音漸漸擡頭。
“不如将齊俘盡坑之!”在趙營議事時,陽虎如是建議,在引發一片嘩然的同時,居然赢得了不少軍吏的贊同。
“殺俘不祥。”趙無恤狠狠瞪了陽虎一眼,但這并未讓陽虎退縮。
“誠如小司寇所言,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隻要将疫病的源頭齊卒統統斷絕掩埋,則傷寒自消。”陽虎卻對趙無恤搖了搖頭,那意思大概是自己也無可奈何,此人心狠手辣,爲富不仁,大概覺得這是最行之有效的辦法吧。
甚至連趙無恤也不得不承認,這的确是個很有誘惑力的法子,一勞永逸。也難怪趙鞅開始颦眉思索,開始猶豫了,在他和軍吏們眼中,雪原之戰殺五千齊人是殺,戰後殺五千齊人也是殺,有何區别言?
“區别很大,若真的實行,趙氏的名聲就徹底壞透了!“無論是從現實利益角度,還是他那顆來自後世的心,趙無恤現在不允許,以後也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因爲這是各國還守着禮法底線的春秋,不是動辄斬首數萬十萬的戰國,在多數人的意識裏,戰時的殺傷則可,但戰後的坑卒卻是萬萬沒法接受的。而且屠殺的刀鋒一開,就會傳染,就會讓整個中夏黎民提前進入萬劫不複的年代!
在趙無恤的意識裏,對外征服拓土這樣做尚可以理解,但同文同種的内戰,如果有更好的法子解決,需要打這麽狠,這麽絕麽?
保下那些齊卒的命,雖然累了一點,代價大了一點,但至少不會在入睡時,還被五千冤死的亡魂糾纏不休。若是能成功留下半數人的性命,在這個救命之恩大如天的時代裏,将他們驅趕回晉國填充趙氏晉陽,或許不無可能。
于是趙無恤擲地有聲,駁斥陽虎的建議:”若是殺俘,到時候齊侯一定會在國内大肆宣揚趙氏的殘暴,至少五千戶齊人将成爲吾等永遠的死敵。晉國卿大夫、魯國乃至于中夏諸侯都會加以诟病,将趙氏視爲返夷狄,此戰帶來的政治優勢将化爲烏有。”
無恤說的有理,營帳内所有人都沉吟了。
“然,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彜,好是懿德。決不能肆意屠戮!”
大帳被掀開,醫扁鵲走了進來,這幾天裏他帶着弟子沒日沒夜的診治傷病,研究哪種藥物對付傷寒最爲有效。
在趙鞅和陽虎等人眼中,齊國的俘虜或許是可有可無的人質、被擄掠的财物,甚至是未來潛在的敵人。可在醫扁鵲眼裏,他們和趙兵、邑民,乃至于在場的衆位士大夫一樣,都是天生的烝民,其生命并無高低貴賤之分,都是值得挽救的對象。
鶴發童顔的老醫者就這麽站在大帳門口,他方才是頂着戈矛劍戟走進來的,染上了鮮血污迹的醫袍上仿佛閃着聖潔的光,竟無人敢阻攔。他是醫者仁心,是衆人活命的救星,更是趙鞅特别規定,走到哪兒都不需要通報的特殊賓客。
扁鵲的下一句話,徹底扭轉了整個局面:“老朽與衆弟子徹夜不眠,研制對症之藥,已經初見成效,隻要給我足夠的藥材,我便能讓傷寒止步于戰俘營之内,染病之人也能陸續康複,若是不能,甘願受中軍佐軍法處置,以我之血換昊天仁德,放過斯民!”
“善!大善!”趙鞅大喜,呵斥了陽虎,讓他休要再提殺俘之事。
趙無恤也真正意識到,陽虎這個人,他能提出很多精妙的手段,目光卻看得不夠長遠。在去年的魯城之亂裏無恤就隐約發現了,有急功近利而無遠見,這就是陽虎的硬傷!
所以趙氏可使之爲酷吏勇将,卻不可以讓他做一把手。與此同時,趙無恤也想起來,不如就乘着這個機會,徹底解決陽虎的身份問題。
于是他站出來爲陽虎說項:“父親,還請不要責怪陽子,此建言隻是無心之舉。“
無恤定定地看着健康活潑的,向他投來感激——至少看上去是感激目光的陽虎,淡淡地說道:”陽子這是病了,需要隔離診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