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張爲年老的卿士鮑牧逝世而遺憾,那位老人經曆了過去六七十年齊國政壇的風雲變幻,卻永遠占據屹然不倒的位置。讓國君重新啓用國、高二氏,算計司馬穰苴發疾而死,打壓陳氏都是他的手段。
如今他死了,和晏子逝世一樣,齊國少了一位引路的智者,似乎預示着齊國的未來将進入一個寒冬。高張雖然不算聰明,卻清楚自己的能力有限,至于國君?随着年齡日漸增長,那是位糊塗比清醒時要多的君上。
他還爲年輕的國夏離開而焦慮,國、高二卿乃是齊文公之後,從遙遠的宗周時代傳承至今,已經有三百餘年,十餘代人了,雖然說早已出了五服,但依然休戚與共。
就在齊軍打下夷儀後沒幾天,東面便傳來了東萊地區受征召的夷人叛亂的消息,據說是一些外國遊士和商賈在作祟。
而和齊國接壤的魯國陽關處,陽關邑司馬仲由也突然帶着一千邑兵北上,雖然人數少,奈何此人作戰勇猛,僅僅因爲“子路無宿諾”這句話,在泰山一線竟頗有威望,不少因爲苛政逃入山中的賊人應勢追随。所以陽橋那邊居然隐隐有撐不住的架勢,告急的消息如雪片般飛來。
當時國夏乘機進言:“君上,役不再籍,糧不三載,國雖大,好戰必危!不如撤軍罷,等明歲開春再圖謀西魯和被魯國小司寇占領的濮南不遲!”
可這番肺腑忠言卻被因攻克夷儀而沖昏了頭腦的齊侯認爲是怯懦,反倒令國夏回去留守,務必要在這個冬天擊退魯人,同時平息萊地的不穩。
于是就輪到不擅長領軍作戰的高張随軍南下,去幫助此次夷儀攻防中立了大功的衛人解困,并收複失地。
高張畢竟是年過四旬的卿士了,大風大浪也見識過幾次,他将恐懼埋藏在沉着冷靜的面具之下,但它依舊存在,并随着他們跨越的每一裏不斷增長。白天他焦慮不安,晚上則輾轉反側,每一隻飛過頭頂的鴉雀,都令他不禁咬緊牙關。
他也爲齊侯在這陰沉的大冬天裏還發動兵卒持續作戰的不理智行爲而恐懼,雖然到目前爲止,這位君上表現得還算不錯。
齊侯披着白色的熊皮裘衣,溫暖的狐尾繞在脖頸上,乘車走在隊伍最前面,齊軍的鮮豔旗幟在他頭頂迎風飄揚。
每天,都會讓一位卿大夫與他同車,借此機會讨論戰略,但更多時候簇擁在身旁的還是陳恒。齊侯也輪流邀請每一位有名望的士人和外國賓客陪伴左右,絲毫沒有表現出個人好惡,甚至連魯國亡臣陽虎也在其列。
齊侯看似用心聆聽對方意見,仔細衡量每種說法,但高張心裏卻清楚,他多半不以爲然,在夷儀的勝利仿佛讓齊侯年輕了三十歲,開始不可一世起來,仿佛霸主之位伸手可及。
東郭書和犁彌被齊侯挑選爲先鋒,他們挑細選出一百乘車和三百武贲,當先到前方索敵,并執行偵察任務。但從南北兩面陸續回報的消息,絲毫未能纾解高張的憂慮。
後方,中行氏的軍隊還停留在大河西岸,依舊觊觎着剛剛失去的夷儀,那邊有陳乞帶着近萬高唐族兵防備。
範、邯鄲的軍隊和衛國人似乎達成了默契,先後兩次放縱衛國人脫離了包圍,據說範吉射和邯鄲午都渡河去了頓丘等處。這絕了齊侯想去偷襲這兩處晉國據點的心思,也牽制了衛國數千人不得不留守帝丘。
而更靠南,則是齊軍此行的真正敵人,趙氏父子的萬餘軍隊,但與他們仍有相當距離。齊侯的最初計劃是攻擊西魯,誘惑趙兵前來,冬雪将降,漫長的攻城戰是沒時間了,必須速戰速決擊垮其主力才行。
唯一值得高張慶幸的是,在魯國人陽虎的帶領下,齊軍沒有走幾乎全是冰冷爛泥路的郿邑和須句一帶。據陽虎說,那兒一旦雨季淤積了太多的水,就會變成看似永無止盡的黑色泥濘,空氣陰濕黏膩,加上堤道太狹窄,萬人以上的隊伍夜裏連紮營都沒辦法,曾有人一共花了十天時間才穿越區區百裏。
他們直撲秦邑的幹燥塗道,一切看起來還算順利,但高張卻不信任陽虎此人,一直另派哨探在前帶路。陽虎這時候看上去極其乖順,有問必答,絲毫沒有像在魯國時那種跋扈和不臣之心……
“無他,主賢明則悉心以事之。”還是陽虎主動将原因告知高張。
“卿士勿憂,寡人已經收服他了!”
齊侯也頗有些自得地說道,仿佛陽虎真的被他的君威征服,由野生的猛虎變成了家養的狸奴。盡管晏嬰和鮑國逝去,但他又得了陳恒和陽虎兩名人才,雖然在高張看來,此兩人都是吐着信子,将毒牙掩藏在笑意裏的“人才”。
……
進入魯境第一座城邑秦邑時,齊人遭到了劇烈的抵抗。
這是在預料之中的,秦邑本就是魯國西鄙抵抗齊人的最前沿,也是最堅強的一處。孔丘還有幾個秦氏弟子在其中,有秦商(字子疆)爲佐,秦非(字子之)在邑卒中爲吏。
“西魯幾個邑在趙無恤的糾合下進行聯防和互保,所以秦邑中有支援的兵卒近千,還有青壯民衆千餘。此邑牆高城厚,民風倔強,若是要強行拔除,恐怕要費一番功夫,何況攻城器械還有後方沒能運到。”
齊侯正猶豫着要不要打秦邑,卻聽聞南方傳來的消息稱,知道趙兵之所在!
據說這支軍隊的主力萬餘人已經在清丘一帶被衛國人牽制得無法動彈,隻等齊人南下合圍,就能将其擊潰!
在得知這個消息後,齊侯再也不想管硬骨頭般的秦邑了,他讓浩浩蕩蕩的齊國大軍繞開這座城邑加速南行,目标直指濮南。每日的行程從三十裏增加到五十裏,走不動的就留在沿途等待辎重糧草——從臨淄、高唐等地長途跋涉運過來的糧草,中轉處則部署在平陰,等齊軍抵達甄城、廪丘一帶後,這條補給線已經被拖到了百裏之遠。
甄地和廪丘本是衛國和齊國的城邑,尤其廪丘,還是齊人經營已久的攻魯要塞,按照原先的設想,這一帶應該會出現心懷故國的衛人和齊人群起響應才對。
可直到齊人抵達此處,才發現預想中的廪丘和甄地人挾壺漿以待齊師的景象沒有出現,齊侯頓時勃然大怒。
“這兩邑居然不心懷君恩!?”
其實也怪不得甄地和廪丘的民衆,就說廪丘的齊人,還在齊國大夫烏亞旅統治下時他們過的是怎樣的生活?
正如晏嬰向叔向吐訴過的,齊君爲了争霸和斂财,抛棄他的民衆,任由他們被陳氏的小恩小惠收買:民衆把勞動收入分成三分,兩分歸公家,隻留下一分用來維持自己的衣食。齊侯在府庫裏聚斂的财物已腐爛生蟲,老年人們卻挨凍受餓。又因爲刑罰苛刻,國都臨淄的各個市場上,鞋價便宜而假腿昂貴……
而廪丘被趙無恤奪取後,民衆因爲子弟死傷最初的确有一段時間的猜疑和不滿,可都被武卒在甄之役的強大戰力威懾着不敢發作。随着無恤聽了張孟談的建議,一把火燒光了邑寺積壓的債券市恩義後,廪丘人開始接納無恤,可并未産生多大歸屬感。
可接下來還有推行到鄉亭裏闾的基層組織,将無恤的統治下放到了每個人頭上,賦稅勞役丘甲大幅度降低,十稅一乃至于二十稅一比起齊國的三分之二稅低了不知道多少倍。無恤既然比齊國陳氏還好還大方愛民,于是民衆歸之如流水,加入邑兵亭卒比以往積極了許多,看待齊軍自然也不會把他們當成“光複者”,而是當成損害财物,掠奪子女的入侵者!
正因爲這樣,所以在張孟談推行所謂“堅壁清野,以俟其來”的策略時,民衆們都比較配合。廪丘幾乎所有的野外鄉亭都空無人煙,十裏以内,所有柴草樹木一律砍伐運進城内。在城外箭能射到的地方,房屋和門楣統統推倒,以免被敵人利用來作爲防禦工事。
而經過加固的廪丘邑高達數丈,擁有數千軍民守衛的情況下,已經不是齊人想攻打就能輕易打下的了。
齊侯在高張的勸說下,好容易忍住強行攻破此邑縱兵大掠三日以報複廪丘人“無君背國”的舉動,決定還是按着原計劃穿過西魯,南下濮南,和衛人合圍趙鞅、趙無恤父子。
所以當早已以逸待勞多時的趙兵突然殲滅了齊人一隻前哨,出現在廪丘以南十餘裏的丘陵地帶時,從齊侯到高張到陽虎,乃至于從始至終鎮定自如,覺得自家無論如何都不會輸掉這場戰争的陳恒都驚呆了。
陽虎替齊侯追問道:“你可看清了,來者真的是趙兵主力?”
逃脫生天的齊國斥候以性命立誓:“的确是趙氏炎日玄鳥大旗,遮天避地萬餘人。”
齊侯沉吟了:“此旗除非家主和世子不可攜帶,如此說來,前方的确是趙鞅,亦或是其子趙無恤!”
既然趙氏主力在這裏,那在濮南和衛人對峙的,又是誰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