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謂三王不同龜,四夷各異蔔,然各以決吉兇。祝鮀是衛國太祝,掌于祝辭,遇有大事巨變時,祈求鬼神保佑等事,因爲他擅長占蔔,所以偶爾代替太蔔之職,爲君主行龜策之事。
衛人承襲了不少殷商的文化,對龜蔔十分看重。
春秋之際,麟、鳳、龜、龍,被謂之四靈,子路曾問學于孔子,爲何占蔔以龜甲最佳,孔子答:占蔔就像是一個幼稚的小兒遇事都想問一個爲什麽,也許他首先會去找一位白胡子老爺爺,老爺爺在小兒看來一定是經驗豐富的人。人們占蔔時首選龜甲,是因爲烏龜的壽命最長,它博古通今,無所不曉,那有疑問時不問烏龜又能問誰呢?
所以衛國府庫裏的龜甲都選用濮水裏的大龜,灼燒後的蔔甲上點綴着燙燒成的小孔,小孔周邊有因高溫造成的細密裂隙,這些紋理也是天帝鬼神在聽到祈願後留下的神秘符号,它們的脈絡走向和邦國的命運息息相關。也許會決定衛國的走向,它們或決定着戰争,或決定着媾和,或決定着遷都,或決定着收成是否風調雨順。
此時,待火燎移開後,祝鮀又不顧龜甲上殘留的灼熱,用指尖輕輕撫摸。
“龜甲燒焦了,下臣蔔得此行若貿然前進,不吉!”半響後,祝鮀垂下了眼簾,向在一旁焦急等待的衛侯元彙報占蔔的結果。
“不吉?你說寡人率軍經過中牟邑,進攻邯鄲氏的領地不吉?”
随着年紀見長,衛侯的脾氣越來越暴躁,他讨厭忤逆自己的人。
現在是十月中旬,距離齊人發動夷儀之戰已經過去了一個半月,據說如今在雙方付出數千傷亡後,外郭已經被攻破,隻剩下内城還在死命頑抗。
隻要繼續圍攻一段時間,齊人便勝利在望,拔除了夷儀,晉人在大河以東便再無據點,衛國北境也會擺脫他們的威脅。
但晉國畢竟是老牌霸主,六卿雖然各自爲政,但哪怕僅僅是兩卿或者三卿合力,也足以對抗齊國!像衛國這種小邦,能和随便一卿分庭抗禮便不錯了。
經過中行穆子改革後,中行氏車兵少而徒卒多,中行寅在東陽之地集結了三百乘戰車,一萬多人在大河西岸,可對岸卻是齊國陳氏的萬餘族兵守着,所以他們無法渡河馳援。
中行寅向國内呼籲支援,中行的親家邯鄲氏自然不能無視之,他們的三百乘戰車,九千徒卒也正在離開邯鄲,開往了那一帶。
作爲中行氏的盟友,範氏則是車兵多而徒卒少,他們在朝歌也集結了六百乘戰車,總計萬餘人正欲北上,卻被衛國十日前的突然叛晉打亂了計劃。如今隻得停留在中牟邑,與衛國的左右兩軍對峙,雖然衛國的戰車不多,僅有五百乘,但徒卒的兵力卻多達兩萬。
中牟的邑宰佛肸雖然是趙氏之臣,但早已投靠了邯鄲氏,休戚與共,所以竟能和趙氏的敵人範氏合兵自保。
在幫齊人拖住了範氏後,衛侯尤不滿足,他還準備北上去邯鄲一帶。這是一個冒險的軍事行動,可卻暗合兵法上“攻敵必救”的道理。到時候,說不定能逼得邯鄲氏回師,那樣一來,齊國在夷儀的壓力頓時會減輕一半。
但就在衛人占蔔經過中牟如何時,龜甲卻烤焦了,這是不吉的征兆。
臣下們都勸衛侯說,不如停留在此地,不要遠離衛國太多,如今已經爲齊人拖住了晉國太行以東三分之一的兵力,已經仁至義盡了。
“夠了!”
衛侯元卻陰着臉斬釘截鐵地說:“範氏和中牟合兵六百乘,衛國的戰車隻有五百乘,但有寡人在,也相當于一百乘,這就相等了,何懼之有!欲成大事,焉能不冒些風險?”
于是衛國左右兩軍便經過中牟,範氏之兵則在城外擺開了架勢,想要進攻衛人。
但多年前因爲與衛侯交惡而逃到中牟尋求庇護的衛人褚師圃卻勸谏範吉射道:“衛國雖小,但他們有國君在軍中,定然士氣高漲,加上絕晉的理由充分,國人都有君辱臣死的心思,恐怕不能戰勝。”
“若是衛人北上,夾在中牟和邯鄲中間,不單吾等無法順利北上,邯鄲氏或許也會被拖住腳步,到時候上軍将勢單力孤,夷儀就危險了……”範吉射黑着臉分析局勢,仗打成這樣可不是他想看到的。
然而既然存了保全的心思,範吉射便不會盡全力與衛人決死一戰,所以隻能放任衛人在洹水和淇水之間,斷了自己的去路,繞又不繞不開,打又不想打。
衛國方面,雖然衛侯像是打了雞血似的玩了一出冒險,但他雖然願意爲齊人火中取栗,卻并不願意過分消耗自己。
于是衛軍和範、中牟軍便在這一帶對峙了數日。
春秋時期的戰争多半就是這樣,晉楚争霸,兩國的主力偏師相遇無數次,可大戰隻打了城濮、邲、鄢陵三次,小戰也僅有數次。
比如當年晉國陽處父伐楚,門于方城,遇息公子朱所率楚師,遂撤還。之後幾年,陽處父又侵蔡,楚國司馬子上救蔡,晉楚夾泜而軍,陽處父詐退楚軍,晉軍亦還。之後的繞角之役、靡角之谷、汝水相遇莫不如此,好幾回都是隔着河或者城邑對持,甯願你進我退,你退我進也不願意進行孤注一擲的決戰。
這本是一次絕佳的戰略牽制,衛軍在王孫賈的謀劃下,冷靜等待了月餘,不動則已,一動就狠狠戳中了晉國援軍的要害之處。如今非但範氏之兵動彈不得,連邯鄲氏也心存疑慮,分兵一半回來防禦。
然而當衛國後院起火的消息傳來時,衛軍所處的位置瞬間變得尴尬無比……
……
“子良司馬從州邑出發,渡祭地,随後在鄭國境内如入無人之境,又過宋國、借道曹國,繞了一個弧形,迂回五百裏奔襲衛國笙窦,立下蓋世之功,可謂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壯舉了……”
笙窦邑外,會面的兩軍都舉着趙氏玄鳥旗幟迎風飄揚,趙無恤扶起下拜之人,看着他和手下人雖然疲憊,卻依舊精神抖擻的模樣,不由出言贊歎。
任誰都想不到,這竟是趙鞅先前委派東進的前鋒,趙氏家司馬郵無正所帥的那一師精銳。
巨野邑以西的伏擊戰結束後,趙無恤立刻以緝盜和替晉國懲戒衛人叛晉的名義發兵濮南。
他先讓冉求取了已經被消耗成空心竹子的巨野邑,又讓人挾持公孫驅,假扮成敗退的衛卒叩門,垂丘城第一個上了當,輕易便被拿下,衛師先前駐紮的曆山大營亦然,占據了這處制高點後,衛國濮南地已經泰半落入了趙無恤手中,隻剩下城濮和笙窦兩處了。
然而那位戰死的邑司馬石曼先前所在的笙窦邑防備極其嚴密,居然看穿了潰敗歸來之人是假扮的,拒不開門。不過他們隻顧防備眼前的敵人,卻被來自後方的人馬打了個措手不及,城邑失守。
原來,早在一月前,在接到趙無恤的信件和叙述的“連環計”後,趙鞅便派遣郵無正帥一師前鋒抵達了溫地。在得知衛國向晉國開戰後,他立刻渡河,抵達了晉國在大河以南的據點祭邑。
祭邑本是古祭國,平王東遷後成了鄭國地盤,南臨邙山,北靠大河。周定王二十年(前587),鄭國攻打許國,許國求救于晉國,晉國派兵占據鄭之祭邑,賜給了知氏爲領邑。雖然知、趙二卿并不是很對付,但趙氏願意東進出兵,執政知伯也找不出理由阻攔,就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郵無正過河。
過了河後,作爲齊人盟友,鄭國人立刻圍了過來,想圍堵這隻晉人偏師。
郵無正全師竟然抛下了辎重,隻帶着數日口糧徹夜皆行,大膽地穿過鄭國的北境。之所以敢如此,是因爲他的隊伍裏多爲車兵,還有學着趙無恤組建的騎兵,有郵無正這位号稱“趙之伯樂”,當世最懂車馬的人在,鄭國人就算想截擊,又哪裏追得上,隻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搶了幾個裏闾就地補給後揚長而去。
過了鄭國,便是宋國,宋國雖然脫離了和晉國的盟邦關系,卻并未投靠齊國。趙氏當年力保樂氏,趙無恤在宋城長袖善舞也赢得了宋公的好感,加上司城樂氏、南子從中說項,借道之事本來還算順利。
可卻被執政樂大心制止了。
“晉人此行必然是要圖謀宋國的姻親衛國,而不是像趙卿、趙無恤在信函裏所說的那樣去魯國西鄙,再北上夷儀,君上切勿答應!”
宋國五公子也附議,向氏跟進與之争吵,這場借路又一次變成了到底是投晉還是投齊的路線問題,不可開交。
軍情和戰機稍縱即逝,郵無正哪能等着宋人扯皮?他膽大心細,竟直接帶兵從宋衛邊境的隙地一路向東行。這樣即便古闆的宋國人來問罪,也能借口說隙地并非宋境而避免責難。
接下來的曹國自不必說,曹伯和趙無恤的關系正處于蜜月期,大筆一揮同意了郵無正借道的請求,子貢則帶着補給和不少募來的勞役甚至是馬匹等待在宋、曹邊境上,給趙兵補充辎重糧草。
“還望司馬入衛,能少些殺傷。”作爲衛人,他對趙無恤圖謀衛國心存不忍,但作爲無恤的家臣卻又隻能聽之任之,甚至還得加以協助。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道理在春秋亦然。
于是不到十日的時間,郵無正就完成了這時代少見的壯舉,一個大迂回繞到了衛國濮南,給了笙窦邑緻命一擊,與趙無恤成功會師于此。